第三章:银河

第三章:银河

 

我记得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在那片小小的山脉背后的村子里,我曾经贪婪地望着世界地图。我看到阿巴拉契亚山脉从亚拉巴马直到新不伦瑞克连绵横亘,它跨越以下数个地区——田纳西、弗吉尼亚各州、宾夕法尼亚、纽约、佛蒙特、新汉普郡和缅因;我看到中国西南地区一片深褐色的土地,那是被人们称作是青藏高原的领土,据说那儿住着活佛、有着无数无数的神灵,那儿的人们无时无刻不与玄妙为伴;我看到日本国如同虫子一般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在那幅图纸上也赫然写着从老师那儿经常能听到的名字——东京、大阪、名古屋、京都、长崎、鸟取、福岛、青森、札幌,以及位于北海道与本岛之间的津轻海峡。如今,我们便是沿着这条海岸线的国道,一路向北朝着津轻海峡行进。我想象过这条路上到底是副什么模样,我想大概被无人的旷野所占领的原始土地吧,很少很少能看到人居住的痕迹,但幻想都随着路边偶尔能见到的零星建筑物和喧嚣的道路此种现实的存在被击破,如同水蒸气那样蒸发消失。日本真的是一个相当狭小的国家啊,走到哪里都是人。

我们穿过京都市郊区的一片庄稼地,没能赶上金黄色的麦田随风摇曳的光景,我们到的时候稻蕙早早就被农民们收走了。坐车真的很烦,之前坐高铁的时候也是这样,于是在一片光秃秃的田野旁,我跟凉介说在这里稍稍停一下吧。他看了我一眼,随即问我为什么,我托词说自己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感觉像是晕车了。显然,我并不是会晕车的体质,但女孩子表现地娇弱些也是很合理的。

「你不是不晕车吗?」

「是,可是这辆车机油味真的好冲。」

「开个窗户吧。看看会不会好些。」

凉介把副驾驶的窗户打开,冷风从外面呼呼地吹了进来,不停地刺激着肌肤。我放下身子把头靠在窗沿边上,抬起眼尽是像电影里会出现的画面,不断向后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逐渐离我而去的树木,还有似乎停止了运动的蔚蓝色天空和纯白色的毛积云。太阳的身影隐藏路边阔叶树的枝叶缝隙,不时会跟我对视起来,惹得难以接受强光的眼睛经历短暂的茫白。

大概是二十分钟后,凉介打开了随车电台。我惊讶于这辆四十多岁的老古董还能收到电台信号,另外,电台广播竟然仍然活跃这一点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在我的想象里,这类东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黄历了,现代社会没有他们半点存在的位置。

流行音乐——竟然是最近在短视频平台上相当流行的歌,我完全没有想到——从中间的音响里传出来,这辆车似乎只有这一处出音口。由于其节奏与眼前飞逝而过的阔叶树并不同步,让人觉得这是一些老电影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就像是那种场景——钢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乐谱演奏,对于画面里颤动的鲜花、摇摆的树枝,以及背后的舞者都完全根本上音乐的节拍。

穿过令人失望没有稻蕙只剩下褐色的田野,我们先进入了一条隧道,刚进入的时候眼睛适应不了明暗的变化有些难受,紧接着橘黄色的柔色灯光代替自然光重新让世界恢复了明亮。这样氛围总觉得有些诡异,而且隧道里比外头要冷上不少的风更是加重了这样的错觉。我一度怀疑过在那些遍布隧道内壁,同时在护栏之上的冰冷铁门里会钻出来可怕的怪物,诸如整张脸都被蛆虫啃食腐烂的丧尸;诸如扭动着血色肉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生物;诸如脸被长长的黑色头发遮挡身着一袭纯白破烂连衣裙的怨灵。像是这样的幻想一个接一个地闯入我的脑际,我试着回忆些过去的事——大多是些开心的,却又总是跟老人有关的——用来驱散这些无端产生的画面,不过最终是刚把上一个丢之脑后,随即下一个就又出来了。我重复试了好几遍,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尝试,结果到底效果还不如凉介突然挑起的话题。

「话说,吉田,你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坐在我旁边,充当司机——事实上,也只有他能当司机,我显然不是拥有驾照资格的人——,并且原身份是一名警察的男人如是说到。

「有吗?」

「平常都是你在旁边一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那还真是抱歉……」我有气无力地说,「我脑袋很难受,不太想说话。」

我延续着大约一个小时前说的晕车话题。

「果真晕车?」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好吧,再过不远处有一个加油站,我们在那里停一下,顺道去把油加满。」

「凉介你的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

他无视了我的话,接着开口说:

「你想听什么歌?」

「这个电台还能选歌吗?」我感到疑惑。

「当然不能,但我记得几个会播放固定国家的歌。比如说欧美的,比如说中国的,还有印度和塞尔维亚。」

「塞尔维亚是什么国家啊?」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一个在中欧靠南的小国,就是巴尔干那块地方,六千年前就有村落了。后来南斯拉夫人的一支定居在那儿,他们自称是塞尔维亚人。他们在那个时候接受了拜占庭帝国的统治,改信东正教,于是拜占庭帝国就把那块地方称为塞尔维亚。」

「欸,你好了解啊。」

「我比较喜欢他们国旗的颜色。」

「这样啊。」真是怪人,我这样想着然后继续说,「我想听听英文的。」

「你还挺喜欢英文歌嘛。」

「毕竟是要考试。」

几乎是习惯地我说出了这样的谎言,事实上我早就辍学不读了。

凉介的左手离开方向盘,开始调整起车载电台,我看到FM后面显示的橘色数字在不断跳动。随后当音乐播放的一瞬间,车子驶出了隧道,刺眼的强光让我和他都邹起了眉头,视线几乎缩小到只剩下眼前一点点的部分,我不自觉地看向了凉介。随着音响里前奏旋律过去,冒出第一句人声,眼前的世界也再度恢复如初,凉介挺拔的侧脸一半被阳光点亮,细小毛发的尖头像是透明的液晶般隐约可见。

我看见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嘴角似乎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扭过头,耳边是一首轻快甜美的欧美流行乐,我合上眼睛,长长地深呼了一口气。

车子比刚才开得更稳了,不知道是气温上升了还是怎么,从窗户涌入的风与刚刚大相径庭,似如用轻薄的面纱抚摸。

我们就这样,大概在半个小时后,也就是上午十点四十二分,驶入了位于海岸线附近的一座加油站。

这里位于距离福井县大约一百公里,一个叫做敦贺市的郊区往北的地方。如果有副地图,大概就是在日本中间最西边靠着海边那块。因而向着西边望过去,越过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的原野,在天际线的尽头是一片闪烁着鳞光的海。不过由于那儿离这实在太远了,能看到的海只有非常小是一块,这样的景色令我感到有些陌生,也许是因为印象里的大海总是蔚蓝广阔、总是无边无际、总是与所有的希望与梦联系到一起,从没有像这样渺小、无力过。

凉介他在跟加油站的员工聊天,我不太想参加说着想出去走走,然后就直接推开门走了下去。离开加油站,我沿着国道走了不多远,随即被路边长满了的野生三叶草吸引了注意力。

据说如果在三叶草中找到四叶草的话,对着四叶草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虽然听起来就像是骗小朋友的话,成熟的女性怎么可能相信呢,可是相信又有何不可呢。而且我也没有见过四叶草,说到底,这个世界真的有四叶草吗?

也许是探索心理让我想见识四叶草长什么样作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总之,眼下我的确像是小孩子那样蹲下来寻找着四叶草的踪迹。

三叶草在野草中格外显眼,毕竟一者是鲜活的嫩绿色,另一者则是即将枯萎的黄褐色。我不断剥开杂草,找出长在下面的三叶草,确认叶片个数是三个后又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直到凉介叫我的名字,我一直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

「千岁,我们要走了。」

「你聊完啦?」我扭过头看向正朝我走过来的凉介。

「你在干什么?」

「找四叶草。」

「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吧。」

「你见过吗?」我问。

真是没有浪漫情调的死直男。

「倒是没有。」

「那么怎么能说一定没有呢?」

凉介听我说完就不说话了,我看了他一眼,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然后继续找着四叶草。

「千岁,你说的那个,大抵是「魔鬼的证明」。」

「欸~」我剥开一片杂草,扫视了一眼,在杂草底下全都是三片叶子,「那是什么?」

「比如说,全世界的乌鸦都是黑色的,你相信这一点吧,千岁。」

「乌鸦不是黑色的还能是什么颜色?」

「对,没错,我们见过的所有乌鸦都是黑色的。可是如果,如果有一只白色的乌鸦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没被我们找到,又或者被当成了其他的鸟类,比如说鸽子,比如说海鸥,那么还能说乌鸦一定是黑色的吗?」

似乎有一点道理。

但是,我觉得最关键的不是黑色白色,还是人类语言的不准确性,那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打个比方说就是当真理出现的时候,只会被归类成不可回收的废品丢到垃圾桶里去。因为,问题的关键的是:

——有没有去做。

我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站起来,转过身子,对凉介说:

「你要不要也来找?」

「……我说你啊。」凉介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找就永远找不到啊,可能性永远都是零,四叶草什么的,白乌鸦什么的,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你是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小孩子吗?」

「就当是这样咯,也不错啦。」我扫视了周围一圈,指着另一处距离有点远的草地说,「你负责那一边,我在这一片,我们分开来找效率要高一点。」

「别擅自决定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怨气。

我正想说下一句的时候他已经背过身走了过去,我见他剥开草丛找的样子有点止不住笑,不过要是在这里笑出来了可太过失礼了,于是为了避免被他看到我朝着他相反的方向继续蹲了下来。

不过老实来讲,在三叶草的聚群里找四叶草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具体来说的话,三叶草属于是一种很小形的植物,它的叶片半径大概半公分都不到,而且这种草生长的时候总会聚成一团,相互之间靠得很近,就像是夏日祭最热闹的时候或是早高峰的电车,一株挨着一株。所以经常会满怀着期望觉得这个绝对没错了,可到头来还是发现那只是两株三叶草的叶片挨在一起了而已。眼睛里只有迷乱视线判断的翠绿,虽然是很富有生机的颜色,但也形成了不小的妨碍,如果诸位听说过迷彩服的为何设计成那样,或是动物们经常存在的伪装色——比如变色龙或者蝴蝶之类——应该很容易明白我想说的情况。

「你到底准备玩多久啊?」

身后传来了凉介的身影。

我没有回头,继续从绿色里分辨到底那一株是四个叶片的。

「还没过多久呢,再找一会吧。」

「反正也是找不到的吧。」

「那我也乐意。」

「蠢货!找不到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啊。」

「那你也是愿意陪蠢货一起找的蠢货。」

真的是,才刚找没多久,怎么就骂人了,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之后我们没有再有多少有意义的交流,内容大抵是互相说些会伤害他人自尊的脏话。大约找了约摸半小时的样子便不得不放弃了。从我们来时的道路驶来了一辆丰田牌子的汽车,车子缓缓地驶入了加油站,虽然加油站有两个加油柱,但似乎另一个在检修,因此凉介必须回加油站把车子开出来给下一辆车腾出位子。

这场不明不白的寻找四叶草之行就这样在不明不白之中结束了,结果我们也没有找到四叶草,但凉介也没有因此笑话数落我,自从上了车之后他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如果换做我的话大概会发很大的牢骚吧,比如说浪费时间啊,找根本找不到的东西之类的。我的预想里凉介也会这样,但他没有。有时候真是搞不懂这家伙。

我们在车上简单解决了午饭,用的是从加油站哪儿接来的热水煮好的杯面。在我的努力下,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很好心地借给了我们吃饭的位置,我跟他聊了几句话就没聊了,但他似乎总喜欢往我的胸部投来视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最近天气异常得很,明明是秋天了却还是闷热,前几天也刚下过雨,加上吃了热腾腾的杯面,我流了一点汗,就算不去确认我也能感受到胸部湿透透的。他的样子大概二十来岁左右,是刚毕业的短大学生吗?戴上红色的鸭舌帽再加上长刘海根本看不清眼睛,而且身边的氛围总觉得……跟以前在学校里看到的某些男神一样阴沉。该不会是死宅吧?真讨厌。

吃过饭后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接着上车继续前进。

下午的阳光很好,从副驾驶的窗户直直地洒下来,坐在车上我几乎什么事都干不了,只能把头靠在玻璃上看向后不停飞驰而过的景色,没过多久睡意就涌了上来。

解开副驾驶的安全带,我看了眼开车的凉介,他手里握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面向着前方,听说人长时间驾驶车辆精神会很疲劳。虽然我自己没有体验过,但如果单纯只是看景色不停从身边甩过去的的确确很无聊,对精神也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多少也能理解他了吧。

我这样想着,然后缩起腿把脚放在了副驾驶的坐垫上,紧接着侧过身子操着中间爬了过去。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中间有个用于操作汽车的拉杆,我太懂这到底有什么用,但我尽量没有碰到它随后一下子滑到了后座位上。

「你要干嘛?」在我爬过去的时候凉介就已经这样问了,不过我没有搭理他。

躺在后位上伸开脚睡觉比坐在副驾驶位上要舒服多了,而且也不用当心头撞到玻璃被震醒。幸好我的身材足够穿过两个驾驶位的缝隙,不然这样的动作可是做不到的。身材瘦弱在现代社会可是巨大的优势啊,我不禁感到这样恐怖的事实。

「我想睡觉。」我说,随后打起了一个哈欠,紧接着便合上了眼睛,「晚安。」

很快,我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那是关于我不愿提及的过去无数平淡生活的个中一日。

*

「传说,找到四叶草的人会拥有好运,如果小明理能找到的话,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吧。」

过去,我生活在相当偏远的乡下。我被大人告诫不要过问父亲的事,更不要尝试去寻找母亲,我亦即如自然诞生的神子那般,又或如西游记中所记载的美猴王从石头内蹦出来那般,总之,我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仅仅是五年前,东京对我来说也是如新闻里常听的美国、中国、英国一样遥远又陌生,像是只存在于话语当中,根本无法辨别真伪的概念。而后五年过去了,我很好地融入了东京,无论是精神意义上还是肉体意义上。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对我来说是相当不错。

如今,我与乡下的亲人很少联系,那儿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事物,我与那儿连接的一切,除去这不可分割的半条血脉,似乎早已消失殆尽。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是我对于那儿,还是那儿对于我,都已经不再是往日的亲密,换句话来说是彻头彻尾的陌生吧。

人生很长,世界很大。

死者已逝,生者独活。

我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未来毫无疑问在我眼前摆着,所以我才来了东京。

尽管现在干着相当不干净的活,我却十分悲观地觉得似乎早晚都得落得如此。即使我待在那个被芦苇与稻田所包围的过去,被大山与原野分割开的世界,也并不会有多少改变。像我这样的孩子,知道我的身世后,大抵很难找到可靠的男人会要吧。那样的话分开便是在所难免的事,过不了多久又找上一个男人,然后再分开,循环往复。

与现在干的事别无二致,无非是时间频率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我的梦里,有一个在自家院子里寻找四叶草的女孩,就像是个十足的蠢货。

那个人便是我。

我曾经无数次尝试寻找这一种传说里才会出现的事物,可以说是非常执迷,非常得不可理喻。前段时间,每当我躺在床上计算完通过「不洁」而取得的一日收入后,往往会想起些过去的事情。有的会让我心烦意乱,有的会很无聊,让我打起瞌睡,可当我每每想到这件事,这珠不存在的植物,我都会在心里默念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不会做这种傻事了,结果到头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不认为这算是有益,沉迷于过去的人即是停滞于已经失去的时空,无论是谁,若是染上了与过去相比的习惯,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他会逐渐变得沉默、变得不太爱讲话、变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即将崩溃似的、变得活在如梦如幻的世界里。

因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默默地抹去了眼角边的一小滴液体,小心翼翼得一点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我担心有谁留心到我的小动作。

抬头望去,四周昏暗无比,前方的驾驶位传来凉介轻微的呼噜声,谢天谢地他的呼噜并不是很大,如果像中年人那种程度的呼噜我会很担心自己的睡眠质量。既然他在睡觉的话,那看来车子已经停了下来,他没有叫醒我是因为没到旅店就在路边停了吗?我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开车如果精力无法集中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把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叠好放在一边,推开后座位的车门钻了出去。

外面如我所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睡着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四十的样子,这样说我至少睡了四个小时,很久很久没有睡这么长时间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显示着八点二十三分,随后打开地图确认了下路程,现在距离下一个目的地还有大约十分之一的距离,虽然很短但凉介还是大概在傍晚的时候停了下来,也许是太累了吧。

脚底下的触感令我意识到自己站在的地方并不是马路,借着手机的光往下一看果不其然是片草地,马路在身后的不远处,凉介看起来是把车子直接开出国道才熄火的。

环顾四周也没看到有亮光的地方,也就是说这附近没有一栋房子,即使在日本乡间这种景象也是很难得的。虽然也有周围存在房子但灯却关了的可能性,可是当我抬起头,一条淡淡的奶白色长河不讲道理似的呈现在我眼前,长河穿过漫无边际的夜空,里头无数闪烁着光芒的繁星,宛若古代女子丝绸服饰上镶嵌的颗颗宝石。

我知道,这叫做银河。

是东京的夜空不存在的、某种活于文字与录像间的天方夜谭。

不知道上次看到银河,还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看得有些入迷,回过神来过去了约摸七分钟的样子,解开手机锁定进入眼帘的就是刚才没有关闭的地图,随后我看到一块蓝色的区域,就在我面向位置的正前方,哪里有一片湖。我把地图缩小后,确认了这儿是片自然保护区,那片湖距离我大约不到几百米,现在看不到大概是被林子挡住了,随后我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果然眼前赫然是一片树林。

几乎只在一瞬间,我就做出了决定。

偶尔像小孩子一样耶不错,当然,只是偶尔。

我绕道车子的驾驶位上,确认了凉介还睡着后,打开LINE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到附近的那片湖去玩了,如果醒来了没看见我不要担心,如果我回来了请无视这条消息。随后我便借着手机闪光灯,走入了那片树林内的林间小道。

既然有湖的话,自然会有一条小径穿过林子,就算是人不走出来,在这里居住的动物也会走出来,这是奶奶以前告诉我的道理。她讲完这件事后,总会像老师那样一本正经地说:路不是自然创造的,没有一条路是刚开始就存在的。路是靠生命慢慢的、慢慢的,靠他们的双腿走出来的。

晚上沿着森林间的小径走路是一件很吃力的事,首先是黑暗犹如幕布那样横亘在周围,即使有闪光灯的帮助也看不起太远的地方。虽然说不上是万籁俱寂,但是偶尔响起的或昆虫或鸟类的声音还是会让我想起不太好的回忆,宛如恐怖电影里头的场景,又或是最近网络上忽然又兴起的好像叫做「梦核」之类的视频,我记得有人说那种艺术形式是超现实主义,我并不太懂这方面,但每当观看那类视频总觉得有些阴森。

——犹如直面自己的过去。

跨过小径,当然这并不是一份容易的事,等我快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很多地方都有被叮咬的痕迹,可是尽管很痒,想要分出一只手去抓,但眼下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因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湖泊,我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也许使用文学家常常写下的词汇「静谧」比较合适,但显然与之相去甚远。我回忆起在书中看过无数作家名人对于湖泊的描写,但似乎每一个都落不到我的心头,都无法将呈现在我眼前的事物描绘出来。这是属于语言的极限,而那个极限也困扰着我自身。

这么一个瞬间,我有些后悔自己没能学会写作,说起来高中的时候最大的兴趣就是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不过就连这样的兴趣也在无限的欢淫与财富间消弭了,也许……我只是说也许,我能成为一名作家呢。高中的老师曾在教室里夸过我文笔细腻,那时我却完全没有拿这当一回事,只以为是老师实在找不出我的优点然后胡编乱造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想使用鼓励式教育呢。如果那时我能接受老师的鼓励,准确来说是不对该有的价值有所怀疑,或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奇怪的模样了吧。

我关闭闪光灯,把手机收了起来,静静地望着。

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短促的踹息声,也能听到树林间布谷鸟发出的鸣叫,也有一阵又一阵的潮汐声。湖水顺着之前来过的方向袭上岸边,伴随着能量耗尽又落了回去。

湖面倒映着无数闪闪发光的星辰,奶白色的银河漂浮其中。

像是听到了塞壬的歌声那样,我缓缓地朝着湖面走去。

忽然,我的胳膊被抓住了。

回过头,即使黯淡的星光让我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还是辨别出了他是谁。

这个呼吸我很熟悉,这个身形我很熟悉,这只手的温度我很熟悉。

所以我不会弄错的。

是凉介。

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

只是忽然地,泪腺很不争气,我很少会像今天这样,泪水仿佛关闭了闸门似地流了出来。

有些划过了脸颊落在了地上,有些则被我用手掌抹去。

很自然地,我滑入了凉介的胸口,这不像是过去我曾做过无数次的事,这一次甚至当我意识到脑袋靠在他的心脏上的时候,听到从心脏那儿传来的跃动声,感受到那阵温暖后,我才反应过来与他紧紧相拥。

不是说好了约法三章吗……

良久,有意义的话语才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

「你想干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问题,我没办法做出回答。

我不去抬头,我不想看着他的眼睛,这太丢人了。

又过了好一会,从头顶上传来了他的声音。

那个声音比塞壬的歌声更具诱惑。

「那个……其实我买了帐篷,一直放在后备箱里。你想露营吗?」

*

「所以说,从一开始你就瞒着我了呀。」

我看着被打开的包装袋,里面果然是一整套露营设备,不过我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但我想应该是帐篷之类的吧。

「如果我拿出来你肯定会很啰嗦要用吧,结果就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弄好了帐篷,你则是直接坐吃山空享受成果。」

「你?!我也会帮忙的!」

「是吗?那你试试看把钉子按下去怎么样?」

「试试就试试!」

虽然我很嚣张地口出狂言,但结果与凉介预料的一样,我完全没办法把钉子固定好,哪怕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做不到,显然搭帐篷是不属于女性的工作,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得依靠男性!造物主将人类以男性与女性分开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地分工合作。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我全程以旁观的视角——如果搭配上摄影机还有富有磁性的中年男人的旁白声可以当做纪录片了?——看完了凉介忙前忙后地把帐篷搭起来,特别是最后一步把帆布立起来突然之间帐篷就成型了,令我感到有些吃惊,可以说的话这一部分我百看不厌,尽管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到。

凉介拿出一张椅子的,随后又摆起暖壶和一些我不认识的装备,我一一问他这些装备是干什么用的,他倒是老老实实交代了,不过当我了解完装备的用途后,我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篝火呢?」

「什么篝火?」

「就是那个,火啊。」

「你是原始人吗?想围着篝火跳舞?」

「……没有篝火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啊。」

「用这个暖炉就足够取暖了,而且还更安全。」

「是吗……」

我上下打量着那个银白色的暖炉,宛如看到了恶魔,发明这种东西的人一定是完全没有情趣的家伙吧!

接着我和凉介对视了两眼,两个人却没有说话。

嗯……把帐篷支起来之后,露营还要干什么呢?说起来我对这方面完全没有了解过啊,只是觉得旅行的话就一定要尝试体验一下吧。但现在仔细想想似乎露营并没有什么可以干的,搭帐篷之后要干什么?

「我们吃什么?」

「咖喱面。」

凉介从袋子里讨论了出来,是杯装的方便面。

「啊……不吃那个吗?那个……烤肉?去狩猎野味?」

「如果你想犯罪的话我不能做事不管啊。」

「为什么会犯罪啊!」

「这里不是自然保护区吗?」

「啊……嗯。」

我低下头,拨弄着手指。

随后,我继续开口:

「露营还能干什么?」

「吃完饭就睡觉吧,到那里面。」

凉介指了指搭好的帐篷。

我走了过去,打开帐篷的门(不知道该说是门还是不是门,总之先这样说吧),脑袋探进去望了望里面,只有两个睡袋,顶上还吊着一盏灯,极其简陋的生存环境,跟车上相比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抱着实在是打扰了的心情,我关上帐篷门,转过身子双手合十。

我向眼前的人深深鞠躬。

「对不起!」

「所以说露营很无聊啊。」凉介挠挠头,接着继续说,「不过篝火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了。」

「欸?」

凉介的话忽然让我提起了兴趣。

果然还是要有篝火啊,这样氛围感就不一样,这个暖炉实在是令人感到不适。

「去那边找点树枝吧。」

「好!」

我们前往附近的树林里找来了一些树枝,凉介告诉我捡地上的就可以了,不用刻意从树上摘下来,这个季节的树枝都很干燥,很适合点燃。虽然他这么说,但晚上想找树枝还是一件难事,我们借着闪光灯找了许久才收集了一些,凉介说这些烧上一两个小时就足够了,现在也不早了,早些休息我们明天还要上路。

回到帐篷那块,凉介先是找来了一个向下凹下去有些像凳子的设备,他刚才还跟我讲过这是什么,但我现在就完全忘掉了,总之就是这样的设备。我们把找来的树枝丢了进去,接着他用打火机点燃卫生纸再往木头里堆里面放,不过木头仍然没有烧起来,凉介重复了好几次,火苗终于开始从树枝之间窜出,随后蔓延到其他的树枝身上,没过多久就能听到那里头传来噼里啪啦树枝的断裂声。

点点火星在其中闪烁,初冬略略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刺激脸颊,不过好在有眼前的火堆,随之能感受到的便是那团火焰的温暖。

与我在不久前所感受的有些不同,但又有些相似。

升腾起的烟雾徐徐向着天际上升,最后消失不见,顺着那道烟雾看去,夜空中或明或暗的繁星如同木材点燃冒出的火星,这是在东京不可能见到的光景。无数的明灯、通满高压的电流、大街小巷穿行的人们共同将星星从他们的世界中剥离,也许,我只是说也许,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或许并不需要星星聊以慰藉。

我大概在很久以前,也把星星舍弃了。

正是因为舍弃星星,我才换来了那张通行证。

因此我低下头,不再遥望那漫天的星河,不再目睹那与我无关的一切。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下好了决心。

落在我眼前的是凉介的脸。

在忽烁的火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泛着不同的事物。

我猜他应该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吧。

只是过了一小会,我不好确认,也许是两分钟,又或许是五分钟,这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该讲些什么。

现在是的气氛就是这种时候吧,该吐露过去的时候。

电影里好像经常有这样的场景。

为了加强男女主双方的理解,为后续剧情做好铺垫?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发生在现实里还真是有点奇怪。

我勉强挤出点笑容,开口说:

「讲些什么嘛,这样不是很尴尬吗?」

「突然要我讲我也不知道讲什么啊。」

「总而言之,什么都好。」我伸出食指不断摇晃着,「你不是警察吗?肯定遇到过大案子吧!讲讲!」

「万分抱歉,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新人巡查而已。」

「真无趣欸你。」

「过分的是你才对吧。」

也是。我承认这一点,说实话这似乎是我个人的恶趣味?

不过还没等我冒出下一句,凉介自己却开口说了出来。

「大案子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在读大学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很离奇的事,至今我都不清楚那件事的真相为何。」

「哦哦,是怪谈一类的话题。」

「你这家伙还想不想听?」

「听听!你快点讲嘛。」

凉介身子向前倾着,两只胳膊搭在大腿上,看起来很像欧美片里的壮汉主角。虽然他是完全不符合壮汉的标准就是了。

「我念大学那会,我是游泳社的社员,每天都会到泳池内自由泳,我主要是抱着锻炼身体的目的去的,结果我到游泳社才发现那里真正参加社团活动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从来不会在泳池露面,有不少社员甚至根本不会游泳。社团教室被他们当成了聚会的地方,但这也无所谓吧,不过大学社团就是这样的东西,高中也不会比这种情况好上多少。」

我点点头,在我还没有翘学的那一年,也就是高中一年级的确想过参加社团丰富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是实地去看了就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太多太多的人在社团中肆意挥霍着青春。但现在的我似乎对这件事没有资格批判,我甚至是出卖青春为自己谋取利益。

能在这里旅行也完全是因为我把自己出卖了。

「但是这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只要能随便游泳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毕竟游泳才是主要目的,是需要考虑的重中之重,人际交往这方面的确也不能忽视,但我也没必要为了几个互相觉得没意思的人赔笑脸不是吗?」

——那种事情是只有我会做的。

我很想跟凉介这样说,但我选择乖乖闭嘴,毕竟这个时候打扰别人不太好吧。

「但是有一天,我走进泳池的时候,跟平常完全没有一个人有点不同,泳池里有一位少女,她一头的红色长发相当吸引人的注意力。要认真讲的话,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毕竟泳池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只是这半年多下来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看到泳池里有人。我没有跟那位少女讲话,毕竟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我想或许是突然发现学校有泳池于是也来想着游泳吧。讲到这里还很正常,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当我来泳池都能见到少女的身影,等我回去后她仍然在水里泡着,我不由得夸奖她体力真好,我都不能像她那样在水里呆那么长时间。」

「也许是出于好奇,我向认识的人打听了那女孩到底是谁,可是不论我怎么描绘她的样子,所有人都声称自己完全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可是那女孩留有的一头红发实在是太过显眼,可我也没理由怀疑朋友会为此撒谎,更何况我根本犯不着调查,毕竟只要仍然是按照时间过去,就一定能见到那女孩。」

「所以,凉介你见到没有?」我盯着凉介的眼睛问。

「没有。我的回答是没有。自那天以后红色头发的少女就从我的生活中,从那个泳池中完全消失了,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有事不会来了,但第二天还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第三天依旧如此,第四天我就意识到或许再也不会遇到她了,过了一个星期,我彻底地承认自己不会再见到了,也算是死了这条心。」

我实在是忍不住心底的好奇心了,于是我转头就问:

「凉介,你不会是喜欢她?」

微弱的火光下,我看不太清他的脸。

我想这个时候他脸上一定是微微泛红吧,青春期的男孩子嘛,我懂。

我想象着那名红发少女的模样,擅长游泳的话身材一定很好吧,说不定长得也很靓丽可爱,帅哥和美女交往啊……总觉得像是电视剧里会出现的画面,不过也蛮般配的就是了。

说起来之前读高中的时候也收到过几封情书,不过我一个都没有同意,全部丢到垃圾桶里去了。现在想想当时如果同意了其中一位,也不至于落得完全找不到说话的人吧。除了晚上跟店里的同事聊天外,白天我几乎很少能找到人讲话,根本就没有一个朋友。有男朋友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不对,有男朋友还去当风俗小姐似乎有些不妥?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应该不会发现吧。

「或许吧。我没有谈过恋爱,也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孩子抱有过喜欢的感情,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喜欢。」

「你肯定是看上人家了,那女孩肯定身材很好吧。」我指着凉介说,「色狼。」

凉介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睛眯着,嘴角露着奇怪的笑容。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急忙地向后退,但为时已晚,从肩膀传来的疼痛感令我叫了出来。

这家伙真的是下了狠手。

我一边揉着肩膀一边低着头向凉介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开这种恶劣玩笑的。」我重重地低下头。

「咳。你还听后面的吗?」

「嗯。」

我下定决心这一次就只当安安静静的听众,绝对不会多做其他的事。

凉介酝酿了一会儿,继续说:

「……后来我不论找谁问,都没有打听到那红发女孩的哪怕一点消息,我跟一个关系很好的哥们聊起这件事时,他跟我说如果我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从头到尾都没有红发女孩,这一切是我的妄想。如果这是真的,他建议我去精神病院。

其二:那红发女孩大概是类似都市传说的存在,她不可知也不可理解,当我试图去寻求有关她的信息时,她就一定会从我的眼前消失,就是这样的生物。」

「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不成真的有鬼?」

我缩起了肩膀,从小我就很怕听这种故事。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觉得这两种情况在现实根本不会发生,你看,我并不是神经病,这世界上也不会有鬼这种东西。」

「是不是神经病这一点不好说呐。」

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干出了不得了的事。

我看见凉介又一次眯起了眼睛,我也随之咪了起来。

「疼——!」

随着另一侧肩膀传来的疼痛,我不由得叫了出来。

这家伙真是喜欢使用暴力啊,以后要是谁跟他结婚一定会被家暴的吧!我无法想象到底是谁会看上这家伙,真是有够讨厌的。

故事听完了,我站起来,一边活动着两侧被凉介弄得隐隐作痛的肩旁,一边伸起了懒腰,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后显示在主屏幕的数字是23:31。

时间不早了。

我并没有把红发女的事当一回事,我想也有可能是学校外面的人啊,只是恰好那一天她找到新的泳池就不来了,凉介这家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再者说像他这样的暴力男肯定也交往不了太长时间,被看清本质后一定会分手的吧。

思考着这些,我钻入了帐篷内的睡袋里面,睡袋下方有气垫,所以感觉并不是特别难受,没有在野地上睡觉想象中那种坑坑洼洼的感觉。

我没有点开帐篷内的灯,所以帐篷内一片漆黑,随后帐篷门被凉介打开了,外面微弱的光照了进来。

「你要睡了吗?」

「嗯。」

我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哈欠。

「你不睡吗?」

「我想再看看星星。」

「那有什么好看的。」

我发自内心的,这样想。

「也许吧。」

凉介点点头。

「好了,我要睡觉了。」

说完,我硬生生地把帐篷门关了起来。

黑暗再度包围了我。

在这里看不到一点光,没有月亮,更不会有繁星。

耳边传来树枝燃烧的爆破声,远处布谷鸟的啼叫。

我把红发女孩、奶奶的身影、小雪和小优的事、议员大人的偶像建议、过去收到的数封情书等等统统丢之脑后。

这些都是再也不需要的东西,是该丢入垃圾桶的东西。

连同着那片星空一起。

睡意逐渐席卷全身,在我即将迈入梦乡的时候,我以谁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着:

「晚安。」

*

隔天,我醒来的时候是八点的样子,凉介已经起来了,我看到的只有被掀开的睡袋。

老实说在睡袋里睡觉比我想象中要舒服,尽管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腰酸背痛,但比在车上睡觉程度要轻不少了,我提议以后每天都使用睡袋睡觉,但关于这一点还得跟凉介商量,我一想起那个暴力男肯定不会同意就完全没有提这件事。

我们把露营装备和垃圾收好后再次上路。

凉介在耳旁叨叨了很多,说垃圾一定得自己带走,绝对不能留下来污染环境什么的,他在某些方面真的格外爱较真,是不是公务员都有这种性格?

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凉介又要求我把安全带系起来,这人真是有够一板一眼的,这个地方哪里会有交通警察。我太满意地系上安全带,凉介则开口跟我说关于路线方面的事,一时间他嘴里冒出来了很多个地名,我对那几个名词根本没有半点印象,也不知道这些两字三字或四字的地方到底指向何方,只是附和性地「嗯」、「是」、「这样啊」回应着。

老实讲,坐在车上的时间已经完全受够了,真真是完全腻烦了。我认为自驾游跟露营是同样性质的事物,明明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做的过程中也倍感无趣,结束后同样是似乎什么都没有收获,完全体验过一番后我真的不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求这种爱好了,这难道不是花费金钱让自己陷入更空虚无聊的时间吗?

望着蔚蓝色的晴空,薄薄的毛积云柔软地铺在其上,好像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这样。没有下雨当然很好……准确来说我不是指天气,也不是想看更多种类的云,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到底在烦恼什么了。

——没有参与感。

是的,完全没有参与感,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旅行我几乎都在享受着服务,根本没有付出所以才会觉得无聊嘛。就像坐火车亦或是坐飞机,不是自己驾驶当然就兴奋不起来,但若是能驾驶的话不论是火车还是飞机都令人感到跃跃欲试。

我看向一旁凉介的方向盘,一瞬间打消了念头。

原因很简单啊,我并不会开车,没有取得驾照,不如说我连自行车也是前几年学会的,除此以外的交通工具使用经验几乎为零。

这样一来什么都做不了啊。

我放弃了思考,再一次把视线移向了窗外。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不是完全不想做些什么,这次旅行本来就是我自顾自提出来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的话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是换了个地方消磨时间,老实讲从最开始店长给我放假的那天我就或多或少意识到了这件事。

我似乎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准确,应该是有表意不实的地方,但我想传达的信息就是这样。

如果说这半年多来的糜烂生活使我赚得了相当可观的积蓄,那这旅行的两个星期时间则是一无所获,在浑浑噩噩这件事的程度上可能较于东京在家里足不出户当上NEET族还要严重。结果说到头就是坐在车上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什么也未曾有所建树,什么也未曾留下。曾经我玩过一款由无数方块组成的沙盒游戏,那款游戏内的世界是多么的宽广,玩家操作的主角是拥有何种程度的自由,起初我也的的确确被这款游戏的所有吸引。我试着从头开始筑起房屋、我试着制作最好最强的装备以求屠龙、我试着培育动物耕种田地饲养宠物、我试着帮助游戏内的NPC改善他们的屋子,那怕他们并不会因此改善与我交易的价格。

我做了很多很多,可是当我有一天完成某个曾设下的目标后,或是受空旷寂寥的背景音乐的感染、或是别的什么我无法察觉的细小原因,总而言之,就是这样,非常不讲道理的——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无法从宏大的房屋中感受意义;无法从那些四处走动的牛羊与珍视的猫狗中找到意义;无法从屠龙最后的奖励其之卵中寻到意义;无法从最规整的田地、最智能的机械机关中体悟那怕一丝一毫的意义……或许我可以自我安慰这些是我个人所做出的成就,全都出自于我水野明理一个人之手,但是当我操作角色远离居住地一千格,我所留下的事物就此消失不见。当我远离了那儿一万格后,我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来过这个世界。

因此,在不讲道理的事情面前,在怎么样都无法反抗的铁律面前,我选择了避其锋芒,或者说直白一点——放弃。

我关闭了那款游戏,将游戏文件统统删除,连带着那个游玩了近一年多的存档。

那时我正离开了高中,也是那时候我步入了常人所鄙夷的领域。

我并没有多后悔,时至今日,那种无力感仍然如日复一日的耳鸣深深地抓住我,我并不是勇于直面风车、恶龙、领主的唐吉坷德,向来是没有那样的精神的,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将星星舍弃,也自那天后我当不了唐吉坷德,亦得不到唐吉坷德的拯救。

但是,我讨厌这种感觉。

车开入了隧道,黑暗笼罩了整个视线,除去车载电子屏幕微弱的灯光与隧道两旁的小灯外尽是漆黑。这片漆黑当中没有金黄皎洁的月亮、更无璀璨灿烂的星辰,眼前有的只是凉介的陷入黑暗的身影,就连他的脸、他的眼神、他的一切我也一概不清。

我知道的,我和他走在完全相反的道路上。他是一名国家系统的警察,是除暴安良维护一方秩序的正义化身,要类比的话就是电视里常播放的闪闪发光的英雄吧,我则是出卖肉体以求生存的鼠辈,要说是荡妇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清楚地知道人与人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虽然所有人都长得一样,两只手、两只脚、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无数个体之间的生活——存在于世间的姿态——都是不可复制的。

我不可能成为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走上像他那样的道路。

令人羡慕。

同时也深深地——

令人害怕。

如同将我的全部拉到聚光灯前,许许多多不明的声音提出了尖锐的问题。

「你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出路吗?」、「再困难也不能失去尊严吧?」、「父母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你这样做对得起双亲吗?」、「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后悔吗?」、「被男人强暴的时候感觉是不是很爽?」、「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婊子吧?」……

而当我抬起头,便能看到坐在另外一侧的凉介,他露出洋溢的笑容与那些声音友好地交流着,他腰板挺直、眼神坚定、自信满满。

无论如何,现在的我都回不了头了。

我只能站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并如此幸福、羡慕的表情,最好带上微笑。

眼下,我便是望着他露出了笑容。

当车行驶出隧道,直抵出口的那刻,刺眼的太阳光洒在了凉介身上。他沐浴着明亮、温暖、和煦的阳光,发尖处点缀闪耀的亮白色,我能清楚地看到脸上细微的毛发,犹如深海里的水母那样透明。

「你盯着我看干嘛?」

「欸……啊,那个……」

完了,我完全忘记了时间。

「那个,你长得挺帅的嘛,之前没怎么注意,仔细看看是挺不错的。」

凉介的头稍稍偏过来了一点,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应该是在看着我吧。

「怎么了?夸你还不行了呀。」

「之前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是吗?」

「嗯。」

「那还挺惨的。」

他把头偏了回去,直勾勾地看着道路前方。

「所以我在思考原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之前没有人说过呢?」

哈?!这家伙脑袋是有问题吧?!

绝对是有问题吧?!

我常听说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神经病,只是努力把自己扮演成正常人的模样。之前我可能仅仅是部分认可,现在来看绝对是完全没错!

后来他又问了我哪里长得帅,是鼻子还是眼睛或者下巴,我全部都统统无视掉了。我懒得回答他的问题,现在让我回答他这张脸我只能说不想再见到了,还要回答长得帅不帅?有没有搞错啊。现在一看到他心里就恼火,这家伙怎么会这样。直到下个服务站,下车呼吸了好一阵子新鲜空气——更多是因为没见到那张脸了吧——心情才逐渐变好了起来。

回到车里,凉芥告诉我再开一个小时就要进入城市了,问我今天是在城里休息还是连夜继续向前走。我实在是受够了副驾驶位的沙发,屁股都坐疼了,当然是直截了当声明要留下来住宿。我们从高速上下来,走向国道,大约又过了四十分钟,接近城市近郊的地方,有一栋涂满红色油漆,招牌上点缀有一圈又一圈七色闪灯的房子矗立在道路两边。

这栋建筑并非是普通的民房,相反的,它的建立就是专门用来服务某类人群的。就像地下风俗店也会开在那类人群聚集的地方抢占市场一样,能在国道沿路建成的房屋也具备相应的功能。不过这个装饰有些过于主题化,总感觉莫名有点类似于情人旅店。

虽然这的的确确是旅店啦,但跟情人旅店大抵扯不上关系。

因为这座建筑是——汽车穿梭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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