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告白

第五章:告白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下意识地翻开了手机,解锁屏幕打开社交软件却发现没有新想消息传来,说的也是,我之前好像把凉介拉黑和删除了。于是我关闭手机,从被褥内探出头来,眼前漆黑一片,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隐隐约约能见到潜藏在黑色中的天花板,但越是盯着看,天花板上仿佛有一股又一股的螺旋纹路。起先是在中心,随即向着四周不断衍生,最后消失不见,宛如水面的波纹。

不知道是不是没穿衣服就睡觉的原因,我鼻子感觉不是很好,眼角也不是很舒服,有疙瘩卡在那儿。我把那颗粒物抹去后,指尖却传来了湿润感。

稍微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时至今日,又有什么必要追寻过往呢?那些回忆之前就被装进了密码箱,说好了的要全部全部烂在肚子里的。

我清楚地知晓这一点。

世界上没有两个人会做同一个梦,过去也是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

我将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割舍开来,这没什么不妥的。

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真的,非常满足。

轻松、愉悦、欢快、简单、自由、富裕……

嗯,如果把这样的生活讲给之前的同学听,他们肯定会艳慕不已吧,毕竟一百七十万的可支配金额,的的确确远超了同龄人。

这金额,全部——全部是我自己抛洒血泪赚来的。我不想因其可能在法律的灰色边缘便视为不仁不义,便视为不公不正。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现在我脑袋空空,四肢无力,仿佛即将死去了呢?

明明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期望过获得什么美好结局,我也不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吗?凉介走了有那么重要吗?有必要为他如此精神恍惚、如此神经质?

所以——

来吧,来吧,水野明理,现在从被褥内出来。

对,没错。然后站起来。

把房间的灯打开。

是的,不要去理会那微微浮动的窗帘,不用去理会那耳边的鸣声。

记住,四下空寂宁静。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从此以后也只有你一个人。

你不过是回到了之前的状态而已,回到了之前那个孤独一人的状态而已。

无需紧张、无需慌乱、无需惆怅、无需悔恨。

这仅仅是让最终的结局稍稍提前到来而已,快了半个月有必要在意那么多吗?

你做的对,水野明理,可能你的脑袋还没睡醒,这只是疲乏感,先去梳洗吧。

迈进那个门槛,从悬挂处取来毛巾。

用毛巾来回摩挲脸颊,一定要搽干净,干的不错。

怎么样?在冷水的刺激下总算清醒过来了吧?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

放下毛巾后立刻离开卫生间,不要犹豫。

不要盯着镜子看,不要盯着镜子看,哪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然而,我看着懦弱的自己。

以及从那个自己顺着脸颊、下巴滑落的,一滴无色透明液体。

现在,那个镜中的自己,不止是懦弱了。

还很天真。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在现代社会,失去了通讯手段后,寻找一个人其实是相当困难的事。我们太过依赖电子设备了,以至于完完全全遗忘了其他种类的联系方式,以为有了电话、邮箱、社交账号就拥有了与其相关的一切。之前我有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男女主就是因为通讯不便时常错过电话才感情破裂分手,像是这样的事情,在现代信息社会的生活中完全无法想象,无法联系到自己想找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但这种可能发生在了我身上,我冲出旅店的时候才发觉,要去哪里找凉介?

联系方式全无,我们也只交换了电话号码,除此以外就是社交软件账号,可是这两条路都行不通,我早早就把联系方式删掉了。

我所拥有的,只有唯一的期望了。

凉介说他想去看喷泉表演……现在这种情况,他还愿意去看吗?

我划开地图软件,这附近有一个游乐园,大概距离旅店八公里的样子,应该是哪里有喷泉表演吧。我在路边招来了出租车,司机很纳闷地问我一个高中生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这里,我嫌很麻烦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是干那个的,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旅店,他尴尬地点了点头打开了后车门的锁。

开到一半,司机忽然跟我聊起了天。问我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我说,我只能干这一行,其他的工作做不了。

他过了一会却说,小姑娘,没什么是干不了的,就算是去擦盘子洗碗也比干这个强啊。再说对身体也不好,也不光彩。

透过车内的反光镜,我瞥见了司机的脸,那是张标准的中年男性的脸,在那反光镜上还挂着好像是他女儿的照片。车内的灯光太暗了,我看不太清。

忽然,这个大叔开始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知道吗?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生活里戴上面具,就是这样哪。」

「面具?」

「没错,面具。我仔细想了一下,刚才我教训你呢,是觉得你可以教训,随后立马就扮演起了类似老师的角色,我打心底觉得怎么骂你都无所谓,怎么样都不会有负罪感,反而是身份扮演带来的愉悦非常舒服,而且……」

「而且短暂地脱离了出租车司机的身份?」我抢先回答了。

「对,你说的没问题。你理解得很快嘛。」

「那刚刚大叔你是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哲学家?」

「差不多吧。」他笑了起来,「你也不像是个小姐。」

「在学校的时候,我成绩蛮好的来着。」

「这样呀——可能有点冒昧,你很开心吗?扮演小姐的角色?」

「还算可以吧。现在有点不太开心……大叔你呢?」

「为了家人不能以开心不开心就随心所欲啊。」

「现在又扮演起称职的父亲来了。」

我和他都笑了起来。

这样的话题,就是很难说得清楚啊。

我一直都知晓这一点,一直都不愿去面对这一点。

如果一切都像物理公式、像化学方程式那样逻辑有序,那样井井有条该多好啊。那样的话像是这种模棱两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事就不必团团围绕在脑袋里徒增烦恼了。

这大抵是关于「真实的自己」和「虚假的自己」的话题。是个完全弄不明白的话题,有时,我也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水野明理还是吉田千岁,大体上还是能意识到真正的自己是水野明理的,可是现在作为吉田千岁生活的时间却很多,我担心有那么一天,当听到水野明理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甚至无法下意识反应过来那是在叫我。

作为水野明理的这一面,被我埋藏太久了。

现在认识的人,也从来不知道这一面的我,仿佛真的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样。

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是我的拿手戏,嘴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却从没有感到愧疚。

可是……现在却有些感伤。

以及跟那感伤一起的,一点点的希冀。

我希望司机开得更快一些,不论如何。

后来,我又跟这位有趣的大叔聊了几句有的没的。

「你喜欢什么?就是兴趣爱好。」他问。

「看书,还有的话就是,看星星吧。」我答。

「那还真是奇怪的爱好。」他说。

「对吧,奇怪的爱好。」我说,「大叔你喜欢什么呢?」

「钓鱼,即使我总是钓不到也喜欢。没你奇怪呀。」

「我觉得也很奇怪了,明明钓不到。」

「是吗?」

「应该吧。反正我如果钓不到就不会去钓。」

「也对。」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有喜欢的人吗?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这个职业,会不会有男朋友之类的。」

「男朋友其实很多人都有哦,我们又不全是无情的人偶。」

「好比喻,人偶。那你呢?」

「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话音刚落,车子停了下来,我能清楚地听见引擎的轰鸣声。

「到了。」

在付钱的时候,他又问我一次要多少钱,我说两万,他笑着笑着叹了口气,随即摇上窗户踩下油门开远了。

转过身来,闪烁着五彩色灯光的游乐园映在眼前。

夜空还是那样,除了漆黑外别无他物。

今晚,应该是看不到星星了。

*

十一月的凉意顺着大腿内壁一直衍生向裙底深处,可我顾不上那么多,不停地穿梭在游乐园各个设施之间,在人头攒动的地方寻找那陪伴了自己一个月的身影。我从最靠近大门的旋转木马开始,随后是云霄飞车,然后是碰碰车、打气枪、跳楼机……或男或女、或老或小的脸庞在我眼前一一掠过,可是我仍然一无所获。

大概,那家伙不会来这里了吧。

也是,毕竟发生那种事。他现在开车直接回东京我都不觉得奇怪。

我坐在游乐园的黄色长椅上,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霓虹与欢声笑语。

没关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缓缓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毕竟早就想象过了嘛,找不到的话也没办法。至少……至少,嗯,不要让票价亏了不是吗?这游乐园门票还挺贵的。

于是,我又回到了游乐园大门口,从旋转木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玩了起来。即使穿着高制服晚上出门也不会被警告,游乐园真是神奇的地方啊。其实应该是都觉得我是跟家人一起来的吧。

但我从没有跟家人来过游乐园,一次都没有。

像是补足孩时的欠缺似地,我疯狂地坐上各式各样的器械。我坐着云霄飞车从很高的地方冲了下来;在跳楼机上我感受失重与超重的极速变化;操纵者碰碰车,我相当无所顾虑地撞击着每一位敌人;进入鬼屋,我却扮成女鬼的样子吓唬下一批进来的游客;乘坐激流勇进的快艇,无数的水花打在了我的身上,浸湿了白色寸衫和外套,露出肌肤的些许肉色。

每一次,我都体验着从来没有过的刺激。

每一次,我都放声融入周围人大声尖叫。

每一次,我都脸上洋溢笑容内心亦愉悦。

就好像是这样,心底的绝望就不会涌上心头,会被渐渐遗忘,最终化为无意义的灰尘、无意义的碎片,被填埋进回忆的垃圾场里,再也不会记起。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体验完几乎所有项目后,我瘫软地回到了黄色长椅上,眼前是一片树林。

剩下的项目还有一个,坐完那个就会旅店,然后开始明天的旅行吧。

我手里捧着冰沙,一口一口地将甜腻送入嘴里,很快我就吃完了,正当我把杯子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忽然多出了两个影子。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突然被扯了过去,紧接着就是一只手腕锁在了我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捂住在了嘴巴。我试着发出声音,但根本发不出来,又尝试张开嘴巴咬那只手,但两唇被死死地按住完全张不开。

我扭动着身体试着从里面掏出来,可是什么也办不到,无法从手腕里挣脱,也无法推动身后的人。紧接着的是胸部被揉捏的感觉,先是左边,然后是右边,随后左边的消失了,转而是深向了裙摆内侧,沿着大腿壁向上抵达了私密处。

「这婊子真的什么都没穿!」

「对吧,早就注意这婊子很久了。完全真空是想勾引谁呢?」

这个是什么?就是那个吧,强暴?强奸?

我就这样被强制拉到了卫生间的后面,随后一下被推到在地上,背部狠狠地撞上了墙壁,疼痛感令我差点失去了意识。

「你们……」

我正想开口,嘴里却立刻被塞进来两根手指。虽然我很想说如果好好付钱我并不拒绝跟你们这两个做,但是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另一个人把我拉了起来,随后不停地用手指插入私密处内。随后是强烈的恶心感,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是接受了命运安排似地,我停下了反抗的动作。

大概,没有人会来救我吧。

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值得被拯救。

我欺骗了很多人,愧对于很多人。

早就失去了被救的资格。

我想起了奶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店长,想起了小雪、小优,想起了坐在旁边的佐藤同学,想起了那个偷拍我照片的摄影师大叔,想起了凉介……

每个女孩,都曾有过一种梦想。

那就是梦见自己是被魔王拐走的紧锁在高塔深沉的公主。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英雄那样的人来救自己。

然后会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他。

与他结婚,与他一起生活,与他相伴一生。

英雄什么的,大抵是离我最遥远的存在吧。

如繁星那样,是只能在梦里才会存在之物。

在这样的社会里,这样的世界里,我只有在梦里才能稍稍停留,稍稍喘息。

我为何至此呢,为何沦落于此呢?

因为我从不给人以真实,从不予人以真心,从不予人以真意。

我拼命地怕上前,却忘了自己是何物。

寸衫的纽扣被强暴地扯开,裙子也被生硬地扯了下来。

没关系的,与男人交合而已,我已经习惯了。

他们没付钱,还是有点遗憾啊。

少赚了四万块呢。

嗯,对,没有问题。

然而我的心底却为何有另一个声音。

我期望有一个人来救我。

有一个人人能像英雄那样来救我。

我拼命地发出了呼喊,呼出了那个名字。

「——凉介!」

而在下个瞬间,在两个男人之间,突然多出了另外一个身影。

那个人我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他有点搞笑,为什么要在胸前别一个那样的东西。

绿色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挂在身上吧,特别是男人,容易被人说闲话。

当他把两个男人揍跑了之后,我跪倒在地上,抬起头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我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指着他胸前的四叶草挂饰,哭笑不得。

我大概知道,那时为什么我找不到四叶草了。

因为我的四叶草啊,我的英雄啊,

以及属于我的那一颗星啊——

一直,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呀。

*

「太慢了!太慢了!」

我很是气愤地揉起了眼睛,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对不起……」

啊啊,他就是这种地方,很令我喜欢。

这种脑袋不太灵光,却一直为我着想的地方。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边才对。

不过就算我什么也不说,他也会原谅我吧。

他就是这么一个烂好人呀。

但是,我还是决定说些什么,这也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不好好讲出来的话,我很担心自己这份喜欢的心会变得奇怪起来。不是说了吗?恋人之间要把话全都说出来才行,否则长此以往总会喜欢不上对方的。

虽然我们现在还不是恋人就是了。

我哏咽着,勉强维持声音和话语不要被泪水打乱。

「不过……我才是该说抱歉的那方。」

「你不生气吗?明明是我违背了约定……」

我补充说。

「这个啊……我认识那个议员,嗯。」

「认识?」

欸,我完全没考虑过。

「之前上警校的时候,他在学校里工作。」他挠了挠头,继续说,「他跟我聊了一些你的事。」

「这样啊……」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切都好像是我自作自受。什么呀,原来是这样吗?我像个笨蛋一样到处找他,真是令人恼火。

但多亏了这些,我确认了一件事。

我喜欢眼前这个男人。

发自内心的,喜欢。

还是第一次,想着一个人的时候,脸颊会变得火热,心里会忍不住「咚、咚」地跳起来。

但是忽然,我注意到,凉介的哪里有点不太一样。

「喂,这个时候,你稍微控制一下吧喂。」

我指着他两股之间的疙瘩,把头瞥了过去。

「啊……这个不是!——你把衣服穿好啊!」

不知为何的,我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把寸衫扣上,稍稍整理下领结,拉直了裙摆。

「怎么了,你喜欢看胸部?」

「啰嗦!」

我望着他泛红的脸,嘴角止不住笑意。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后向前几步,把胸口贴在他的胳膊上,双手环抱。

「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你愿意陪我去吗?」我踮起脚,轻轻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没等他做出回复,我拉着他的时候,把他带了出来,走出阴影后游乐园繁华的灯光闪的我看不太清。

我还有最后一个游乐设施没去。

在游乐园的角落里,有一架高度最高的建筑物。

摩天轮。

第一次坐摩天轮,就是跟最喜欢的人一起,我心底不免感到激动与兴奋。

我们两个钻进了摩天轮内,随着高度渐渐升高,整个游乐园的繁华尽收眼底,人们都好像变成了一根又一根牙签,变得好小好小。坐在这里,可以遥望整个城市的光景,远处的高楼与商场灯火通明,在夜幕下是那么的夺目。

但是,我没有心思看这些风景。

因为我现在的注意力,只在眼前上。

眼前有我最喜欢的人。

「呐,我骗了你很多事。所以接下来呢,我想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你。」

我已经最好了决定。

而且本来,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

那样,或许能省去不少麻烦。

但是现在也好,我很喜欢现在的感觉。

很喜欢向凉介袒露自己的一切的感觉。

他点了点头,接着不发一言。

于是,我继续开口。

「首先要把称呼改了呀。我的名字不是吉田千岁,而是——

——水野明理。」

*

我呢,自小就生活在一个很少有人光顾的小山村里。那村子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像东京那样的商场,也没有多少可供娱乐的地方,但就是那么个小小的、一无所有的地方承载了我迄今为止人生的极大部分。

我是个没人养的孩子。不对,这样说不够准确。的确,有养育我的人,我的爷爷和奶奶,是他们两个老人养育了我。你问我的父母?那当然是不在啦。

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母亲,都没有提到过。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也是很单纯的一件事。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妈妈是跟我一样的,卖春女。

她在东京生下我后,把我丢到了乡下就再也没回来过了。所以我从小就对妈妈也没有记忆。就这样,完全失去了父母之爱的水野明理诞生了。

祖父母很疼爱我,但是他们比较是老人,有些时候思维跟不上时代了呀。他们教育我长大以后要嫁给人家,可是我却害怕着嫁人。为什么呢,我担心那个人会像父亲那样、像母亲那样一下子就消失了。

幼儿园的时候,是我难得的最幸福的时光。不过那时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楚了,我能清楚记得的一件事就是有次一起去野营,那天晚上我躺在柔软和混有泥土气息的草地里,在窸窸窣窣的蝉鸣声里看着银河,数着星星。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爱上了看星星。每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每当我感到烦恼烦闷的时候,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星星都是对我最简单最有效的安慰。

小时候,我是个很勤快的孩子。虽然爷爷奶奶都有退休工资,但是他们两个人都闲不下来,找了一块土地凭借自己的双手挥舞锄头、开垦田地。

那时我坐在田边的小径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头戴着米黄色的草帽,自由自在地奔跑。有时,我也会帮爷爷奶奶干农活,感受土地的重量。

但是,这样幸福、自由的生活却没能持续下去。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死因是很正常的,并没有车祸也不存在其他意外,单纯是祖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太好了,在得了一次流感后最终没能挺过去。我那时哭了很久很久,一直抱着祖父的棺材,一直哭一直哭。

又过了半年,班上的同学突然变了。有个女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父母的事情,并把这件事在班上公布了,广而告之地大张旗鼓囔囔了出来。自那天后,学校里的生活就变了。每个人看到我就偷偷在背后说「婊子的孩子」、「脏孩子」、「野孩子」。原来跟我要好的朋友也不再跟我接触,我彻彻底底地变为了孤独一人。

不过,我并没有多烦恼,毕竟只是没有朋友而已,孤独而已,我也不是忍受不了。每天,每天我都无视掉那些闲言蜚语,无视掉那些奇奇怪怪的恶作剧,跟以前一样照常上学。

但是没过多久,恶作剧变得不太一样了起来。平常的恶作剧充其量是在桌子上涂涂画画,或者在黑板上画漫画,但自那一次我被几个女生叫出去抓住头发逼到墙角后,一切都变了。

每次当我上学,我都要挨一顿揍才能走进教室,离开学校的时候也是,必须被拉到卫生间内灌进马桶里他们才肯罢休。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毕业前,对我的欺凌都没有结束。我的处女也是那个时候丢掉的,当然,还是小鬼的男生没胆量把自己的东西插进来,但是他们会插进来别的东西。

他们把一根钢笔插了进来,随后不停地在里面扭动、搅拌,最后突然里面冒出了红色的血,他们一群人才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没人知道是什么会出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以为被他们弄破了皮肤,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处女膜的消失。

不过也是托这个福,没人再敢动我的哪里。他们都说我不愧是婊子生的孩子,身体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像是这样的谣言可是很多人都坚信不疑。

我被欺凌这件事,奶奶并不是不知道,她老人家奔走相告了很多有关部门,老师也帮忙了,但是每次都以证据不足草草收尾。我的班主任为此甚至辞掉了工作,那天他紧紧地抱着我一个劲说对不起,最后,他鼓励我坚强地活下去,活得比他们还要出色,这样才是我应该过的人生。

我并不太明白,像是这样的事情,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我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可是就是当天,我的那些同学们,给我下了一个像是诅咒一样的东西。

「你也会跟你那个婊子妈一样变成婊子。」

那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老师说的对呢?还是他们说的对呢?我望着夜空中奶白色的银河,望着那无数繁星闪烁的夜空,想象着未来的光景,就这样迎来了小学毕业。

那是我第一次想象未来。

奶奶为了我,把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到附近的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我们远离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山村,来到了还算现代化的小镇里。在哪里我进入了崭新的学校,遇到了崭新的同学。这里没有认识我的人,也没有知晓我过去的人。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过得还算不错。虽然不太敢跟人讲话,没交上几个朋友,但是大家都很温柔。我也把心思几乎全部花在了学习上,因为奶奶很喜欢收集我的考卷。那段时间,我的成绩一直是学校排名前十,每个老师都对我赞不绝口。当我跟老师说我的梦想是考早稻田大学的时候,老师也很兴奋地说只要我这个梦想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并为我加油鼓劲。她还带我去了图书馆,让我看早稻田大学的校园风光,并且一个一个地为我讲起来,我仿佛就能看到,像是那样的顶级学校,距离我也不是很遥远的事。

可是,到了第二年,所有的一切又都像是拼图那样,刚刚拼好又被全然打破了。

首先第一个噩耗就是奶奶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好了,她罹患了老年痴呆症,逐渐开始忘记了很多事。一开始还是忘记吃饭的时间,到后面就是忘记家在哪里跑回了乡下,再到后面甚至有时候连我都不太能够记起来。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天都在照顾奶奶,成绩虽然有些下滑,但不算特别严重。

不过光靠我一个人,还是有些太辛苦了。在我家附近,住着一个同学,是个男生,隔着窗户每天我都能看到他。一开始我们两个人不太会说话,后来到了夏天也逐渐变得熟悉了起来,第二学期开始我们便是一直一起上学了。他呢,跟你一样,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家伙,但是跟你也有一点不同,他不像你这样是个烂好人。

我那时是个比较害羞、不善言辞的女孩,怎么,不敢相信吧。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一直等待着他的告白,如果他鼓起勇气敢这样做的话,我绝对会同意的吧,他对我很好,也帮了我很多,每次奶奶从家里跑出来找不到的时候,都是他帮我一起满镇子到处寻找。

你应该不会嫉妒他吧?你放心啦,现在我只喜欢你一个人。真的啦,我没说假话,让现在的我去爱那人也不可能了。

因为,我的身份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还是暴露了。我不清楚到底怎么暴露的,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做出结论的话就是,班上本来就是不良团体的女生,从那一天开始对我展开了霸凌。

可能是习惯了霸凌吧,我表现出了极强的适应力。不论她们怎么弄,我都没太放在心上,身体确实疼痛着,但她们的手法甚至没有小学生要狠,花样也就那几种,反而可以提前应对不太要紧。被霸凌出经验了,我这样的人,很奇怪吧。

可是很快,她们就找到了新的方式。她们把他找了过来。那人本来就是脑袋不太灵光的人,而且也很怕惹事,完全不敢反抗她们的要求,起先她们让他在她们的注视下摸我的胸,随后是接吻,再然后是打开内裤。自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入下,那人彻底地把我强奸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对他没有感觉了。

因为他逐渐变了,他把原先装出来的温柔面具完全摘了下来,暴露了他的本性。他不停地侵犯我,不止是在学校里,甚至在家里都这样。而且,他不知道从哪里还买来了各种成人玩具,以折磨我作为他最大的快乐。

男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啊,我没有在说你啦,凉介,你肯定不背叛我吧?反正你要是现在背叛我了,我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手软哦,我会把你狠狠榨干然后丢到外面,让你身败名裂。

况且,我相信你。嗯,非常非常的,相信你。

那一年里,我过得并不算好。成绩下滑了不少,一路落到了全校前五十,还有经济情况也变得困难了起来,所以我偷偷地谎报了年轻到便利店打工补贴家用。另一边,学校内的人际关系也彻底完蛋了,我被逐出了任何的小圈子,几乎每日都接受着或是侵犯或是霸凌的事,前前后后侵犯我的男生可能超过了十几个,他们把我比作成了公交车,比作成了婊子。好像似乎真的跟小时候那些同学的预言一样,我变成了跟母亲一样的人。

总算是熬到了快毕业,可奶奶还是因为病情恶化去世了。我很早就知道奶奶也会离我而去,但直到她离开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深爱我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

直到你的出现,凉介。原来还有人,还有人会在意我。

还是继续讲我的事吧,奶奶过世后,就法律意义上而言,我剩下的去处就只有一个了——东京。我的母亲在那儿,但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没对她抱有任何印象。当然,照片我是看过的,可是我却始终无法相信那是我的母亲。在离开小镇的晚上,在那个即将入春还透着丝丝凉意的初春,我抬头仰望夜空,这里已经看不到银河,繁星的光芒也显得黯淡不已。望着那篇空荡荡的黑寂,我想象着东京会是怎么样的一座城市,在那儿又会怎么样生活。

这是我第二次想象未来,想象遥不可及的东京。

母亲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无可救药的程度我很难形容,但是如果见过她的话,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她这个人已经没救了,什么时候去死都不足为奇。我来到东京的时候,母亲就已经被开除了,原因很简单,她太老了,没有吸引顾客的潜力了,而且服务态度也不是很好,就算是喜好人妻风格的对她也敬而远之。目前母亲完全就靠着攒下来的积蓄生活,什么时候等这笔钱花光了,什么时候她就会完蛋吧。

但是母亲却抽出了一部分钱,让我去读了高中。她是这样跟我说的,你将来也要成为跟我一样的人,一样舔男人的东西,这样才能赚钱?你懂吗?我送你去高中,是让你学东京的女生怎么说话、怎么打扮,你身上的土味太重了,白白可惜了这张漂亮脸蛋。我觉得母亲很嫉妒我,嫉妒我的青春,她每次喝完酒后都会恶狠狠地盯着我看,正想下手打我又收了回去,随后吩咐我把家里打扫了。

从我来到东京开始,母亲就再也没有出过家门。家里所有的事情,不论是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等等都是由我来做的,起初这样的生活还能勉强维持下去,直到一年级的第三学期,母亲批头沙发地从房间里出来,告诉我给我交了下一年的学费,但是银行卡里已经没有了钱。她告诉我不会再去喝酒,让我到外面兼职去赚钱吧。其实我早就在学校附近的女仆咖啡厅找到了兼职,也不是完全没有积蓄,我没敢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我担心辛辛苦苦赚来的这笔钱会被母亲拿去喝酒。不过从那天开始,母亲的确再也没有碰过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到了二年级第二学期,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接下来的学费怎么办?单凭在女仆咖啡厅打工的收入,根本没办法存到那样的金额,就算是把奶奶留下来的钱一起算上,今年的交上了,明年的怎么办?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烦恼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别的才能,电子设备也弄不太明白,听说拍擦边视频能赚很多钱,我试了一下,我根本就没有拍视频的能力,怎么拍流量都高不起来。我试了很多种门路赚钱,最终都一无所获。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是除了学习和脸长得好外,没什么特别的存在。

甚至学习,也并不是学校的佼佼者。我的成绩不算差,但也不能说名列前茅。过去想考取早稻田大学的想法早就完全放弃了,再者说,考上了也付不起学费。我打算高中毕业后立刻参加工作,不计划升学,我是这样跟班主任说的。

也是从那天开始,如小学的同学、国中的同学、母亲的话那样,我在就读的高中展开了所谓的「援助交际」。没错,为了凑取学费,我将自己的身体出卖了。起初我是跟一个认识的男同学达成了长久交易协议,后来跟那个男同学闹掰了,再然后就是跟不太熟悉的人交易了,即使达到了学费的金额我也停不下来了。因为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会惶惶不安,我担心这一切再有什么变故,如果有钱的话,起码情况会稍好一些,不至于绝望。

然而变故很快就发现了,母亲偷看了我社交软件的聊天记录,知道了我手中握有的一大笔钱,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再次染上了酗酒。

如果我不给她钱,她便找来认识的男人打我,强迫我把钱给她。就这样,我靠着出卖身体赚来的钱被一天又一天挥霍着。

该说是幸运呢,还是不幸运呢。母亲还没有花完钱就死了。她的死因是过渡酗酒,很符合她的风格。然而把母亲安葬过后,手里的存款又一次几近落空。

从那天开始,我就萌发了一个想法。

干脆,就不要去上课了吧。

也没什么,反正毕业了就要工作,成绩什么的也没必要。

再者说,干什么都没有出卖身体赚钱,有那个必要吗?

如果是出卖身体的话,现在我就可以干,也不是第一次了。

于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我走到了店里的门口,在里面签下了卖身的契约。

自那天以后,吉田千岁便诞生了。

我也如同无数人的恶言那样,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卖春女。

再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可讲的了。你也差不多知道。

怎么样,我的故事很无聊吧。

因为尽是些苦啊,难啊的。

有人说人世间所遇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但是我现在很幸福哦,

因为跟你相遇了。

也是因为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不由自主的,有了不应该有的欲望。

我第三次地想象未来,想象与你一同生活的幸福。

*

从摩天轮上下来后,我和凉介手拉着手漫步在游乐园里。

我偷偷绕到他的前面,把他胸口的四叶草挂饰摘了下来。

我问他,这个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是打气枪游戏的奖品,我才记起来原来那个空着的位子是这个东西啊。随后,我把挂饰别在了头上,这种东西还是别在头发上好看。嘴角不禁上扬。

「怎么样,好看吗?」

「嗯,很漂亮。」

「真的?」

「真的。」

我笑了出来,旋即伸出了手。

他有些纳闷地看着我,我堵起了嘴巴。

「手机,给我。」

「你要手机干什么?」

「你别管了,快给我!」

他老实地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屏幕后递给了我。

我也拿出了手机,先是把凉介的联系方式加了回来,然后再用凉介的手机找寻了一圈,他的手机里没有SNS,不过有推特,啊,现在应该说是X。

这个也足够了,我打开X,点击下面的加号,随后输入了这段文字:

——跟女朋友一起逛了游乐园,我们正在旅行中。

随后,我退出程序,按下了相机软件。

凑到凉介的胸前,我高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喂!」

他伸手想要把手机抢过去,赶在他抢走之前,我成功把推文发送了。

「已经发送了哦。」

「你这人!」

「你不愿意大家知道吗?」

「……也没有。」

「那不就好了。」我转过手,心情愉悦地大步走着,「呐,凉介。」

「又怎么了?」

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在那不太起眼的角落里,我找到了一颗微微发光的星星。

我注视着那颗星星,心里稍稍许下了一个愿望。

随后,我继续开口: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呢?」

「看到你的时候,就感觉像看到星星,无比耀眼。」

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谎言。

我侧过身,眼神与他相对的瞬间,忽然感觉裙摆底下传来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个感觉是……啊,原来如此。

于是,我笑着说:

「——回去,我可要吃了你唷。」

在本应该浪漫的现在,我说着不着边际的淫荡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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