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清晨的旅館房間裡，窗簾還未完全拉開，曖昧的日光從縫隙灑落進來。

我的身體仍蜷在被褥裡，但意識已漸漸甦醒。沒有任務的早晨總是這樣空蕩蕩的，像失去了重力的羽毛，不知該飄向何方。

我在旅館的餐廳隨便點了幾樣早餐。麵包烤得稍微有點焦，牛奶也沒那麼新鮮，果醬塗得不均勻，但都還算能入口。沒什麼胃口，只是例行公事地填飽肚子罷了，像是機械地完成一件不那麼重要卻不可省略的事情。

吃完後，我慢悠悠地再次走到港口邊。

維斯頓的海風總帶著鹹鹹的味道，還摻雜著魚腥與船帆油布的氣息，讓人一聞便知道這座城市的命脈在哪。風從遠方的浪濤中來，捎來陌生海域的氣息，也帶走心中那些難以言說的沉重。

碼頭邊擠滿了大小船隻，有些剛從遠海歸來，載著豐收的魚貨，有些正準備啟程，桅杆上掛著鮮明的家族紋章或各式商會的會旗，在風中嗖嗖作響。

我挑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背靠著碼頭倉庫的木牆，雙膝收攏，靜靜地看著海。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天色，朝陽如液金般灑落在海面，每一道反光都像在喚醒沉睡的記憶。船隻一艘艘駛入港口、或緩緩離岸，海鳥在桅杆間盤旋鳴叫，孩子們在岸邊追逐著破布做成的風箏。世界很喧鬧，但也很寧靜。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可能有人會說：「怎麼會有人能盯著大海看一整天？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我心中輕輕地反駁：怎麼不可以？

海是一面流動的鏡子，把思緒映得清澈，也攪得混濁。它能包容一切，也能吞噬一切。當你靜靜坐著時，海會像一位沉默的聆聽者，將你心中那些無處安放的情緒，一點一滴地接住，然後帶走。

而且，海總在變化。

陽光下它閃耀如寶石，陰雲密布時它沉重如鉛。潮起潮落，風起雲湧，每分每秒都不同。有些船只剛剛啟程，有些船已滿載歸來——每一艘船背後都是一段旅程、一段故事。

我記得曾在某本古書中讀過：「海洋是時間的倒影。它記錄過去，也倒映未來。」這句話當時我不懂，如今卻格外貼切。

然後，我的視線落在其中一艘木帆船上。

那船體修長，船首雕著海蛇的圖騰。桅杆高聳，帆布潔白如雪。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隨風飄揚的魔女會旗——一輪紫色新月映在深藍背景之上，周圍綴著星光魔紋，那是被俗稱為「星見之環」的魔女會會旗，也就是魔女之國的國旗。

我看著那旗幟，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陌生的熟悉感。

記憶不由自主地被牽引著，回到了遙遠的未來——100年後的世界。

在那個時代，這片海不再是木帆船的舞台。

我曾被前世的爸爸帶到一艘鋼鐵戰艦的甲板上，腳下不是溫潤的木料，而是寒冷堅硬的合金地板。

那時的維斯頓，早已成為克拉因聯邦的無數個港口城市中的其中一個。所有進出港的船隻都懸掛著拿著三叉戟的雙頭鷹的國旗——人們偷偷地戲稱它為『烤雞』——那面藍底金紋的旗幟冷酷地飄揚在桅頂，並且飄揚在城市裡的各個地方。

我前世的爸爸，就是那個時代的海軍。他常年駐守在維斯頓的軍港上。記憶裡他雖然只是個水手，但他總是穿著筆挺的制服，銀灰色的眼睛像海水一般冷冽。

雖然他平時面帶笑容，為人樂觀，但我突然想起他曾經低聲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戰爭會把人變成怪物，妳千萬不要變。』

我當時不懂他話中的沉重。

那時候的我，只覺得爸爸很帥，很可靠，像海上的岩石一般硬朗。

如今，看著眼前那艘木帆船與魔女會的旗幟，我才明白，那時的他，是用盡所有力量守住一點點「人」的溫度。

……

思緒倏然被突如其來的海風吹回現實。

太陽不經不覺已經慢慢西斜，天邊染上了一層金紅。原本湛藍的海面，如今像燃燒的琉璃一般閃爍著光芒。

碼頭上的喧鬧聲逐漸減少，許多船隻已停泊入港，水手們忙著收帆、整理繩索，岸上的攤販也開始收攤。

我卻依然坐著，沒有離開的打算。

這片海，好像有一種魔力。

它靜靜地包圍著我，讓我能暫時忘卻所有紛亂。那些什麼戰爭、叛國陰謀、未來的風暴……通通被拋在腦後。

我只是單純地，想在這裡多坐一會。

哪怕只是一點點時間，也好。

有時候，我會想——人就像一艘在霧中航行的小船，不知道前方有沒有暗礁，只能靠著星星與心跳前進。可當霧太濃、心太亂時，就該讓船停一停，讓靜謐的海水為自己指引方向。

我也曾經以為，只有不停奔跑才能逃離命運。但後來才明白，有些命運並不是用來逃的，而是用來理解的，就像潮汐不會因為你的恐懼而停止，它只會按著月亮的節奏，一波一波地來。

世上有些問題，愈是用力追問，愈得不到答案。反而是在靜下來的時候，答案才會悄悄浮現，就像深海的光，在你不尋找的時候，才會自己出現。

所以我就坐著，不說話也不動，像一塊溫順的石頭，讓風穿過我，讓海洗刷我。這樣我才能記得，自己也曾經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某個永遠在奔波與戰鬥的影子。

海風輕拂臉頰，帶著鹹味的溫柔。我感覺自己彷彿成為了這片風景的一部分，被海浪和光影悄悄收納其中。

我抱膝而坐，讓下巴抵在膝蓋上，眼神仍隨著遠方的潮水起伏。日落的最後一道餘暉灑在我的髮梢，投下長長的影。

明天之後，我將會再度啟程。

但今天，我想留在這裡——

直到夜幕完全降臨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