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滿腦子都是那名女僕的事。
她的臉,她的視線,她那像是蓄意偽裝過卻仍掩不住光芒的銀髮……她的身影已悄然佔據我所有的思緒。
我甚至連自己是怎麼走進餐廳、坐到位子上的都毫無印象──直到伊莉莎白輕聲喚我,我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
「夏綠蒂殿下。」
她語調輕柔,卻藏著一絲責備。
我抬起頭,迎上她那雙沉穩的眼睛。
「熱心鑽研死靈法術固然可貴,但,夏綠蒂殿下,也該分清楚什麼場合該作什麼事情。」
她輕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柔卻不容忽視。
伊莉莎白──不僅是宮務大臣,統領整個黑夜宮的權力中樞,也是自我年幼以來,最常陪伴我、扶養我、訓練我的人。
她是我少數能夠親暱相待、卻依然無法輕視的存在。
也是唯一一位,被我允許在不加敬語的情況下直呼我名字的貴族。
「真是抱歉,伊莉莎白,讓妳擔心了。」
我垂下眼眸,語氣柔和。
「那麼,我們開始用餐吧。」
她不再多言,只是用一個眼神示意,女官便立刻動了起來。
一條銀線白紋的圍巾被恭敬地舉起,女官走到我身側,俐落卻不失溫柔地為我繫好。
這是習以為常的流程──正如我不會為自己倒茶,也不會親自取菜,這條圍巾自然也不該由我自己動手。
在黑夜宮的等級制度中,這不是嬌縱,而是身分的象徵。
伊莉莎白也坐好了。
女官替她繫圍巾時,她連視線都未移動分毫,像是這一切早就成了她骨血中的一部分。
我們靜靜坐在長桌的主位,無需言語或手勢,整場晚餐便自動展開。
僕人依照固定順序上菜──從湯品到前菜,每一道皆由不同的僕人負責,動作精準,腳步無聲。
我舉起餐具,優雅地開始進食,桌邊的女官始終恭敬待命。
當我吃完一道菜,她們便迅速收走空盤,另一名則立刻遞上乾淨柔軟的拭嘴布。
這不像是用餐,更像是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有人端菜,有人收盤,有人傳令,而我的任務只有一個:優雅地吃完這頓飯。
整個餐廳靜得幾乎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就連負責指揮的執事女官,也必須壓低聲音下達命令。
空氣像經年不動的織錦,沉重而緊密。
──直到她出現。
「主~人~艾莉覺得好~無~聊~喔~~!」
一聲清脆到近乎唱歌的呼喚,瞬間打破了這幅靜默的畫。
紅髮雙馬尾的艾莉從我腳邊的影子中一躍而出,漂浮到我頭頂上方,像隻抓狂的小狗般開始打轉。
「明明是在吃飯,為什麼氣氛要搞得像是在參加誰的守靈一樣啊?」
「艾莉,安靜。不准說話。」
我瞥了她一眼,咽下口中還未完全吞下的肉塊後,才低聲說。
「艾莉今天超乖的,都沒亂飛哦,結果主人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跟艾莉說欸!好無聊~~」
但她才不理會,像轉不完的陀螺繼續繞圈。
「夏綠蒂殿下,請您約束艾莉大人。」
伊莉莎白終於出聲了,聲音不大,但藏不住眉間的微皺。
「閉嘴啦,臭老太婆!現在是艾莉在跟主人講話,妳插什麼嘴啊?妳不覺得妳很吵嗎?很礙事耶~~」
結果艾莉立刻像炸掉的茶壺一樣。
──整個餐廳瞬間陷入一種極端危險的詭異寂靜。
我聽見幾個僕人的呼吸聲變得極不穩定,身體明顯在顫抖。
有些人嘴角都快繃不住,正死命壓抑笑意。
但誰也不敢笑出聲,因為那可是「女僕罵宮務大臣臭老太婆」的瞬間現場。
我只好按著額頭,嘆了口氣。
對於艾莉的挑釁,伊莉莎白既沒有皺眉,也沒有出聲,更沒有立刻回應。
她只是抬起眼,緩緩環視了餐廳一圈──
原本快要憋不住笑的僕人們瞬間僵住,臉色比餐盤還白,有些人甚至低下頭,像是在祈禱自己從空氣中消失。
她的視線像是一道沒有溫度的寒風,明明沒動手,卻讓整個餐廳瞬間降至冰點。
接著,她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似的,把視線重新落回我身上。
「夏綠蒂殿下,」她語氣仍然溫柔,微笑也還掛在臉上,但語尾卻帶著不容忽視的銳利,「您應該還記得您答應妾身的事吧?在正式場合,您會將艾莉大人收起來,不讓她出來搗蛋。」
……她生氣了。
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雖然她的微笑沒有崩壞,但那股禮貌背後的壓力,比直接翻臉還要讓人喘不過氣。
「臭老太婆!」艾莉像是瞬間炸毛的小狗,從我肩頭彈起,火冒三丈地反擊,「妳明明是主人的奴僕,竟然敢命令主人!妳太囂張了吧!」
這次,伊莉莎白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不發一語,但眼神像在說:
「妳說過的。不帶她來,不讓她搗亂。現在是正式場合──那麼,妳打算怎麼處理?」
我默默嘆了口氣,放下刀叉。
「艾莉,安靜。」我語氣低沉地說,「如果妳再繼續胡鬧,我今天就不跟妳說話了。」
那句話彷彿一記雷擊。
艾莉整個人僵住了,原本張牙舞爪的氣勢瞬間洩光,就像被戳破的氣球。
「不說話……」
她小聲嘀咕,飄回我身邊,彷彿委屈得快哭了。
「妳如果不想回影子裡,就乖乖待在我身邊。」我語氣依舊平靜,「不許亂講話,不許罵人。」
「是……主人,艾莉知道了……」
她垂著頭,乖巧地回答,聲音輕得像小狗在撒嬌。
接著,她悄悄飄到我右側,像隻黏人的幽靈小狗,悄悄用半透明的身體蹭了蹭我的手臂。
那動作既撒嬌又試探,就差沒發出「汪」的一聲了。
我沒多說什麼,只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這頓飯……才剛開始,氣氛就已經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