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赵招宝同林工在起先分开的地方碰了头,两人各自把事情说了说,招宝被骗了钱财吧、城里做事也都是本地界的排队,轮不到林工。
两人感叹一番,寻思着这县里果真不是乡下人能来的地方,商量着今晚先在城里住一宿,明日一早就上路回村。不过,来都来了,也不能白跑一趟,尝尝城里的口味、再置办些东西给家里爹妈,也算长长见识。
商量着,两人就来到一家面铺,招宝今天货都出手了,有点收获,就主动请林工吃一顿,要了两碗加蛋的细面。那店小二扫一眼两人,约莫是看出他们是乡下来的,脸上有些疑色,不见他动作,只说要吃饭先付钱。招宝大大方方拿出一贯铜钱,从上边摘下四十枚来,那小二先是点头接过,但脸上很快露出愠色。
「你这乡巴佬,还敢拿恶钱买账?!」
「恶钱?」招宝一脸错愕,「钱不就是钱吗,铜板难道还分善恶的?」
「嗬。」小二看见招宝脸上的表情,便明白这多半是个泥腿子商人,在乡下还能混点头脸,一进城就叫人骗瘸了,「付半钱的账还摸出一贯来,就恁想露富?在你那乡下地方没见过这多钱吧?」
「你这一文钱,能足半文的称就不错了,一摸就知道,喏,你看这铜钱,薄得跟给穷鬼切成两份似的,当真是一文掰成两文花。」
「这……这……」
那铜钱确实薄得惊人,要是让行家来看,指不定反倒要佩服私铸者的本事。
「那这两文,能抵一文么?」
「害了病,不去煎药,煎叶子成么?」
经小二这么一激,招宝才惊觉过来,他人是老实,可绝不是傻,到了现在,也搞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了。
那青衣的,多半是地痞流氓,专敲乡下人的竹杠。开市三声鼓、休市三声钟,别人不开摊,分明是还未开市,跟那什么狗屁摊位钱没有半分关系!
而那神棍,也是同地痞一伙的,人们都不敢招惹,自然没人靠近自个的摊位,他拿「恶钱」买货,自然是为了把自个的东西一并骗走。
这下真真是「财货两空」!
招宝颤颤巍巍从钱袋里摸出下一贯钱,数出四十文交给小二,小二摇头,把铜钱倒回桌上。那一个个铜板丁零当啷的,分明发出着钱的声音,却又偏偏做不了钱,就好似他招宝,分明也是血肉生的、爹妈养的,却要叫别人骗得同可以随意宰割的猪狗一般。
又是同样一贯钱,排开四十文,小二气极反笑,从身上摸出一枚铜钱。
「柜上有杆称,你照着我这枚慢慢称,称够四十枚,小店还没打烊的,就喊后厨给您下面。」
赵招宝两颊通红,掏出自个一钱一钱串好的铜板,摸出二十枚,塞到小二手里,小二刚要发作,却见赵招宝唰地起身离席。
「这是我带出来的,乡亲们用的钱,一定是好钱,我不吃了,你只叫后厨给我兄弟下一碗吧。」
这次倒确实是真钱了。没等林工出声,招宝就逃也似地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喊林工,是兄弟就莫要追来!
招宝老实,代代单传的手艺人林工就更老实,招宝叫他莫追,他就真不去追,只是请小二借柜上的称来,把着那三千枚「恶钱」,替招宝一枚枚地称。
招宝顺着大路没命的跑,边跑边哭,为了这趟进城,他做了好几年的行脚商,既给樵夫卖过酒水,也给大夫带过药材,一趟跑下来都是几文几文的进账,短短一天,就丢了三四千文,那上千个日日夜夜跟笑话似的,都说县城是鱼跃龙门,他这沟里的鲤鱼把全身的鳞都摔脱了,不过把自个摔成条乌黑的泥鳅、掉进一滩相配的臭泥。
跑着跑着,那土路就铺上了青砖,边上行人几乎只剩下穿着布衣、帛服的,招宝没注意那些,直跑上一座桥才停下,河上飘着画舫,男男女女在舫中饮酒作乐,还能听到歌乐声,招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色给泪水糊着,像醉汉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觉得心中无限冤屈,这河都像是从他心口、从他眼角里流出来的。
从村里出来的前人,有没有跳进这河里一了百了的,自己这怨忿,又是不是只能同这河里的先辈控诉了。
他想到自个爹妈,想到两个哥哥,又想到小时候神棍算的命——
「此子一生平平淡淡,但也贵得平安,将来家庭美满、子嗣兴旺。」
他嘴角一翘,作势要往栏杆上爬。
「公子~来玩呀~」
同蜜糖样既黏又腻的声音,把就要入水的蝇虫黏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