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当差回来,同招宝看了吉日,选了最近的定下,两家成亲,算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它当真能吃酒么?」
「无酒不欢哩。」
闺房里,林中将鸟笼提了,只见其中小鸟用过掺酒的水槽,落在笼底,两眼闭着,已然醉了。
「我带它去外边透透风醒醒酒,晚点送来。」
「嗯……」
告别月馨,林中往自家去,路上瞧见几条大路铺了白沙的,还得绕着走。沙是这两天新铺的,煞是好看,只是不让人踩,据说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稀罕的很。只是林中不明白,铺路的东西再宝贝、再好看,不能走,还要它干什么了。
回到自家院里,林中也不作声,直直去了工房,将门关了,从笼里小心拿出青鸟,用红绳将它捆了搁在桌上。林中倒也不是每天往赵家跑,几日去上一回,间隔给青鸟喂酒,也不知是在折腾什么。
手上事毕,林中又将青鸟放回笼中,在巷子里吹风乘凉,歇息一阵又往赵家去。只是走着走着,渐觉不妙,短短几刻钟光景,白沙居然也铺到赵家门前,还是直直铺过去的。
门房见了林中,却叫他不要急着去找小姐,让佣人将鸟笼提了去,自个则将林中引到大堂,只见县太爷已与招宝对坐着,在林中行礼时,两人脸上皆是愁容,硬要问有何分别,便是招宝眉头上藏着几分怒意,县太爷皱子里挤了几分羞愧。
门房将人带到,退出去把门扉都关了,林中心里隐隐有些不妙,招宝喊他过去,叫他坐下。
招宝并未开口,却是县太爷先讲话了。
「后生,你生在县城,也算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只你父亲跟老丈都是外边来的,县城一些规矩,非得是到了年纪、或是住了几代才知道。」
县太爷捋着花白的山羊胡,神态整理妥当,见招宝略微颔首,便接着说下去。
「禾麦初熟,田主就要向农民索租,居佃民之舍,食佃民之粟,若是缴不上的,就淫其妻女。借田还租,天经地义,缴纳不上,用女人去抵,也无可厚非。」
林中不是农民出身,街坊邻居里也没有种地的,他只道用了东西是该付钱,用妻女抵债着实无耻,可也只能怪这农户耍赖。
「田租由地主催了,收拢以后,税吏再到地主头上去取,一来二去便能省下不少功夫。故而县城周边,是不要自耕农的,都交给地主打理才好。」
林中不晓得县太爷为何要同自己讲这个,只出于尊重偶尔点头。
「后生,你一定奇怪我讲这些作甚。」
林中无奈承认,自己确实不懂他的用意。
「工商之于市井,与佃户之于地主,关系上别无二致。工商的租子,由我来收,之后纳给府里、纳到道中,交给皇上。」
林中并不愚笨,顿时醒悟县太爷的意思,惊出冷汗。
见到林中的表情,县太爷好气又好笑。
「嗨!你是看轻你丈人了?!」
县太爷长吁口气,接着道:「你们家里,税金从来没少过,就是合卺的献金,也分文不差。老夫自认不算两袖清风,年轻时也好风流,良家女子的落红,我也按规矩收了不少。可我和你老丈,也算是相识多年,何况,他的事迹在整个县城都是美闻,到了这个年纪,我自然不会去坏新娘贞洁。」
听县太爷这么说,林中悬着的心落下一些,但却更不明白,既然如此……
林中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慌。莫不是月馨身子给人坏了,过去许久终于叫丈人看出端倪?那罪魁祸首可是自己,但月馨为何不干脆交代出来?若是事情闹大,岂不更乱,她怎会连这些利害也不懂?
「坏也坏在这美闻……当朝的皇上,不知怎么的就听闻此事,要到县城亲自嘉赏你丈人,先遣了钦差过来,外边那白沙,就是他张罗的,过上几日,还要沿街挂上灯笼。他生性喜淫、最好女色,在宫中亵玩王公大臣的妻女,甚至同生母乱伦;出了宫门,就要掳掠良家妇女,遇到不遵的,还杀人满门。这次多半也是要借嘉赏之名,到地方抢人暖枕,首当其冲的,恐怕便是你那许配了的妻子。当朝皇帝,天理难容之事未免做得过多,听说朝廷中也颇有怨言。只是,皇上毕竟是皇上,无论底下的人如何不满,该跪还是要跪。若是不服,只怕是连跪、都要跪到菜市场去。」
「老夫窝囊,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愿,何况,事情已给皇上知道,我一个小小县官,瞒也瞒不住。」
县太爷望着林中,一瞬之间,竟露出些恳求的意味。
「为免皇上用强,我同钦差交代了你的亲事,圣书已经发回,皇上愿意再重赏一笔贺礼,成婚以后,还会恩准你们夫妻多过几日,伺候得好了,兴许还会把你一起带进宫里。」
「我们这人丁还算兴旺,可也经不起滥杀,老朽也代县城百姓向你求个情,求你忍过这一时,万万不要触了皇上的逆鳞。妻、女遭人夺取,确是蚀骨断肠,可那皇宫里的人尚且只能忍气吞声,我们这样的蟊虫草芥,但愿不出乱子。老朽既没法补偿、也不能允诺,只求……只求看在我做了大半辈子县令的份上,让我能安稳退仕。」
县太爷从椅子上起来,对着二人深拜行礼。
招宝坐在椅子上,抬头叹息,而林中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直过了好几息功夫,才哀嚎一声,脸上血色尽失,手脚发软瘫在椅上。
招宝哪里是想受县太爷的这一拜,他也只是给这噩耗打瘫了身子。林中刚进门时,他还捏着拳,听县太爷把噩耗再宣告一遍,他的手掌也攥不住了。丈人和女婿,活像两只脱了骨的鸡,装在盆里,让人看了笑话。
女儿能进宫服侍皇帝,对多少人家都是天大的福气,家境贫寒的自不消说,就是那有些底子的,说不定也能借此依附上王权富贵,只是卖个女儿,何乐不为?
但赵家不同。赵家太爷太奶,有招宝时便已上了岁数,月馨还未懂事,招宝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赵家老爷」。没有再娶,意味着若是离了樱馨,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唯有把女儿托付给兄弟的孩子、让她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生活,方能安心。樱馨走后,招宝一身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只是他不如樱馨聪明,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如若樱馨还在,一定会有办法将女儿藏得更好。
要是招宝还年轻、遇到的还只是达官贵人,他或许还会莽撞一回。现在,若是没了月馨,他自个倒算得上了无牵挂,可林家恐怕要受牵连。何况,就算他真做了什么,之后难保不会有人秋后算账,月馨的遭遇恐怕会比她母亲还要凄惨。
好死不死,这回遭遇的,更是全天下最手眼通天的人。做皇帝无需贤能、才德,只消有个皇帝老子,这世上男丁便皆是奴才、女子便均为种袋。死人不知抬丧苦,当官哪管百姓穷。百姓遇到皇帝,好像猪遇到老虎一般,只求它这番仅吃几人便能喂饱。
再看林中,他动也不动,面上依旧莫有血色,离远了好似那鬼节扎的纸人,凑近了还道是犯了什么罪,叫人剥了皮包在稻草上。
便是那无情无分、强行扭作夫妻的,也没有允许外边男人睡自己妻子的道理,更莫消说两小无猜、早也恨不得要成眷侣的鸳鸯了。
皇上玩你妻子,你要伺候好了,就晚几日再夺去,若是皇上开恩了,还能把你带到宫里,以后日日夜夜都能给你见着,至于这妻子的女阴有没有人去干,也与你不相干了。
「事已至此,日子总归要过。万万莫要触怒皇上,若是皇上高兴,并非不能是件喜事。」
原本瘫倒的招宝,脸上的胡须又吹动起来,想起玉楼门口、昏死在床的樱馨,他登时站起,上前两步,揪住县太爷的衣领,怒目而视。
「我们草民……!」
一辈子老实本分的招宝,恐怕从未这般愤怒过,就算如此,他也未将剩下半句话脱出口,只是叫人送客,将县太爷轰了出去。事毕,或许是觉着方才行事过于莽撞,他望着天井愣神良久,半晌才回头,叫女婿起来。
林中如梦初醒,仍旧浑浑噩噩,还指望招宝对方才荒诞闹剧矢口否认,却只见到他脸上浓得出水的悲色。
「林中,我知道你不会负了月馨,只今天,你们带上细软……」
讲到一半,招宝哽咽,他说到底,也不过是边鄙之国的市井小民,对这世上没甚见识,只在传闻里听过往西、往北,俱是国富民强的地上天国,可他怎生晓得路要怎么走、县城都险些将他扒去一层皮,那天国,又怎么待见他们这样的边鄙草民了。
官道都是皇帝走狗,山路说不好就有盗匪劫道。听闻去年发过灾后,国境上满是流民,迟迟等不到朝廷救济,戍边的官兵欠着粮饷,也纷纷哗变。能走掉的,都逃到天国去,拖家带口的,要么给杀了,要么都成了吃人鬼,也不去天国了,就跟匪兵逮人吃。这对新人要如何飞得出去?
若是没了牵挂,招宝倒也没那么畏死,只是,万一皇帝发起疯来屠掉半边县城呢?他倒是能叫老东家先跑,可林家怎么办?赵家要绝后,难道他招宝还要拖得兄弟一起断了香火吗?
「你还年轻,可以再娶。」
到了最后,那口气愈来愈弱,只化作一股颤抖,从招宝嘴里吹出。
林中瞧见丈人嘴角有血,似是咬破了,又见他两眼紧紧闭着,嘴里再如何云淡风轻,内里定然如同刀绞。
林中眼中明暗忽闪,只觉得头重脚轻,不得已也阖上眼,可瞧见的都是月馨,人再如何温驯,终究也要有血性的。
「我不会叫人欺辱月馨,便是搭上性命也不能!我……我拿刀刺死那狗皇帝!」
听闻林中这般暴论,招宝脸上竟没有一丝惊异,他近到林中身旁,只在他肩上重重按下。
「莫要鲁莽,与小女再好好过上几日。」
「不,不能。」林中红着眼,直摇头。
「我先亏欠你爹,后负了你,就是真要拼命,也是我这孤家寡人去。只是,无论那狗皇帝死没死成,我都怕月馨……也是为了她好。须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须知天长地久有时尽……」
招宝将「此恨绵绵无绝期」生生咽下,他只觉悲哀,读书,到头来不过是平添痛楚。与樱馨相知时,只恨自己不通诗书,待到自己喝够墨水,她已等将不起。未尝想,那用来掩拙、背来抒情的一句句诗词,这辈子竟还要用到。
天地还未拜,妻女已被夺,何谈「天长地久」!王侯将相面前,百姓不是刍狗,能是什么?
「林中,我娶你丈母时,她已被京城的权贵侵害,我能为之事,仅有傍她左右,日夜守候。」招宝将手从林中肩上摘下,道:「你若要对得起月馨,便是知道了这些,此时也应当傍她左右。你只问问她,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要的物事。想做的事,你也只管做了就是。」
「若是月馨成婚前不愿把身子与你,由我同她说。」
林中再看招宝,眼里却不是壮年的老丈,而是待宰的黄牛,勤恳半生,知晓要死了,又晓得屠夫听不懂牛话,就是听得懂,也不会放他。又痛又怕,只从眼里不住冒泪。似是知道模样狼狈,招宝匆匆走开两步,只给女婿看自己的后背。
「祝寿的时候,月馨已经把身子给我了。」
「……」招宝沉默半晌,待林中都觉着心虚了,才释然一笑,「在我、在我。她们母女真是受我拖累了,如若樱馨嫁的是比我聪慧的郎君、月馨有个不同我愚笨的父亲,想来不至沦落到这般田地。」
「斗,为下策;走,也为下策。就是杀伤了皇帝,我们也定要给侍卫拿下,而那官差之流,比畜生还要不如,我们翁婿倒是痛快问斩,只可怜月馨,不知要受什么折磨。逃,不能走官道,山路又多虫蛇匪寇,就是我,这时也不敢走,你们连县城都没出过,我又如何放心?当今只有跪、只有求。月馨的名节、你的尊严,或是有失,但至少留得命在。这几日与月馨多多行房,将来就是被那狗皇帝掳了去,说不好还能在宫里给你抱个孩子,那狗皇帝身边美人如云,指不定不多时就嫌厌月馨,没那狗皇帝侵扰、还有个孩子、有个对家里的念想。」
招宝这番话,有一半是说给自个听的。他老实一生,也窝囊一生,保不住妻子,也留不住女儿。可他只是个想过日子的小老百姓,如何才能有那皇帝的淫邪、官宦的心计?樱馨一辈子都在躲的东西,招宝又要如何去了解?就像染坊做工,招宝常看师傅哪种料子怎么建染,但终归不懂其中缘由。他晓得要藏月馨,可他不晓得要藏声名,他晓得要疏通县官,却忘了上面还有京官……
他更想不到,如胶似漆的眷侣,是一刻也分不开的。
月馨从堂后绕出来,面色不好看,却也不见多么凌乱,反倒是翁婿二人慌了神,嗓子像给堵着,一时半会竟讲不出话来。
「爹爹,都是真的么。」
招宝对上女儿视线,由她用帕子拭掉嘴角的血痕,只沉着声答复,说自己对不住她和母亲。
「林君,你遇见青鸟、它愿庇佑你我此生不分离的事,也是真的么。」
「没有半点虚假,我确实捉到青鸟,它也确实同我讲过那番话。」
林中回答时分明未有动摇,可怪就怪在,若他口里都是真话,那青鸟乃是西王母之使,身上多少沾些仙力,那小国的皇帝,再怎样威风也不过是条通天肥蟒,如何敢跟天上的神仙叫板?林中又有甚么好怕?
月馨面上露出淡淡笑意,「神仙都保佑我们的姻缘。」
「除了林家,女儿哪也不用去,莫要忧心了。」她拍拍招宝后背,又牵住林中衣袖,「此前那机关小鹤还未给我修好呢,几时还来与我?」
林中还愣着,月馨却推他一把,叫他先去自家工房等着,自己晚些过去。
回了闺房,月馨却没有收拾出门的物件,只取张纸来,写些什么,拿《汉宫遗照》盖住。她自机前起身,踱了几步,影子落在林中赠予的木雕上,不禁伸手去摸。
捧着木雕,又想起那日从头上抽下簪子,林中却说玉是软的,簪头是圆的,做不了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