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雪花的温度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年纪的确不足以让我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虽然晴羽看上去只有高中生的模样,但是她已经在山上独自一人居住了十几年。这样算起来,和我相遇时她已经三十几岁了,比国文老师的年纪还要大。


我也是到足足一个月后才发现她是幽灵的。在此之前,我在收拾房间时翻出了叔叔的高中毕业册。在班级合照里,他们穿着和晴羽很像很像的校服,这让我越来越起疑了。而且,在合照里的第二排有一个没有站人的空位,让我不期然想到了晴羽。我幻想她站在那里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吻合,仿佛本该如此。这也许只是巧合而已,不过我却久久无法忘怀。


「北野,你知道吗?雪花的温度一直在变化。」


「当雪花接触到人,她就会开始融化。」


那天我们一起在山上散步——在此之前我曾经试了好几次让晴羽离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棵大树,但她都不为所动。直到我拿出『不再和你聊天』为威胁后她才惊慌失措地答应了下来,只不过,依旧不让我离她太近。


想必她是害怕我发现了她真的是幽灵或者鬼魂一类的东西,因而被吓得跑掉再也不敢来山里,像我那个年纪的孩子的确很容易被鬼吓得尿裤子。可我不知道这些,反而对于传说怪谈一向都嗤之以鼻。我只是把她当成在山上宿营的大姐姐看待,也懒得把这件事和烂醉如泥的叔叔说。至于朋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在山上玩,或者在图书馆看书,从来不参与群体游戏。所以要是突然和同学说起晴羽的事情,大概率会被嘲笑一顿吧。


在我向晴羽丢出那块雪球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幽灵;一切都在雪球穿过她的身体时变了,我这才留意到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头发没有在风中飘动,她特意戴上了帽子。果不其然,在摘掉帽子后,不论大风怎么吹,晴羽的头发都只是静静垂着。时间仿佛在她的身边凝固了。


我看了看在地上的雪球,看了看她的头发,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缓缓胀痛起来。


我大口喘着气,因为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而本能地开始奔跑。「北野......北野!」她绝望的呼喊声被冷风卷向天空,我像躲避箭矢那样避开了它们。我听不见。我不想听见。我不应该听见的。我一直跑着,途中摔倒了好几次才终于回到家里。跃过楼梯时急促的咚咚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人发现我的膝盖在滑门上磕出了血,包括我自己。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久,连晚饭也没有吃。叔叔依然是醉得躺在榻榻米上喃喃自语,也不在乎我吃过东西没有。于是我直到晚上才悄悄走到客厅吃了一点昨天剩下来的饭团充饥,期间一直左顾右盼仿佛总有人在黑暗中看着我。接着,我开始回忆向晴羽丢雪球的画面。那是真的,雪球穿过了她的胸口;这个世界和她似乎没有过多的交互,但奇怪的是,在我跑走的时候,她没有试图留下我,她站在原地,注视着我狼狈的样子,任凭呼喊消融于风中。


我突然愧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晴羽无法让我相信她是幽灵或者鬼魂。即使真的是,认识一个博学善良的幽灵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她对我没有恶意。我想起了在客厅昏睡的叔叔,又想起了那些往我书包里丢臭香蕉的同龄人,孤独的碎浪再次涌了上来。如果没有遇到晴羽,我大概根本不会懂被人在乎和陪伴的温柔。


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晴羽在温暖的夏威夷沙滩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跑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雪花,没有学校也没有清酒的气味,只有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和两排交错的脚印。


第二天的早晨,我偷走了叔叔的五子棋去山上找晴羽。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的表情——在重新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迅速地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注视着我,接着露出了很淡很淡的笑容,我第一次留意到她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她那样子笑着,一边站在刺骨的风中,裹紧身上的大衣。风吹开了薄薄的一层云雾,阳光重新洒下来了。作为幽灵的晴羽沐浴在光芒中,那么炽烈的温度,金黄色宛如新婚的婚纱;然而她很享受,就像在晒太阳的鸦科动物。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带着五子棋上山找她。这也是少数我们能全心投入的游戏,只要在木屋附近,她就可以顺利捏起棋子和其他小物件,甚至还可以用橡皮筋给我编小辫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足足三年,我顺利升上了初中,去山上的时候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多出了一些作业本。我开始请求晴羽帮我写一些难懂的国文作业,或是教我画科学作业里的素描图,这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她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但我不想离开山里,我希望每时每刻每一秒都呆在晴羽身边,也许我可以和她聊一辈子天下一辈子棋。那些离开晴羽回到家的夜晚我总是很快地上床睡觉,梦境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时空穿越。


这件怪事最后还是被老师注意到了。我被约到办公室谈话,但最后无果而终。我捏造了自己喜欢动植物的事实,然后告诉他们我只是在山上采集标本而已。像我这样孤僻的怪孩子,有这样的喜好也不需要惊讶吧?


如果十二岁的我再敏锐一点,可能就足以清楚描绘出自己的感情了;那是青少年『爱慕之心』小小的萌芽,如果时间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它会长成再也钜不断的参天大树。这种感受在我和晴羽道别之前都是朦胧的,我也从未考虑过对她大声说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语,更遑论晴羽本质上不是人类,只是独属于我的幽灵。零零年代的初中生已经会在班里大声向喜欢的女生表白了,即便是我这样子沉默寡言的学生,偶尔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也会被问起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对此,我总是支支吾吾。明明我应该马上矢口否认的。我想不懂,也不明白,我是否真的喜欢上了户田山晴羽,那个住在山上的幽灵。


人类和幽灵的距离,让我逐渐有了恐惧。我变得成熟了,学会了思考我们的关系,以及那不可预见的未来。晴羽说过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看得到她的人。这是为什么?我找不到答案,但这对我而言不再重要。我不在乎我是怎样看到她的。但她会消失吗?我会长大吗?如果继续下去,是不是等我老死的时候晴羽还是穿着一样的衣裳,用一样姣好的面容在等待我来找她?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我不期然开始思考这些事,不知不觉间竟然哭了起来。


也许,在那个年纪,我已经有了可以称之为『直觉』的感官。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地理上的距离,也不是心灵上的距离,而是跨越这些可见之物的,属于时间和世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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