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雪花的距离

       正如我曾经担忧过的,我最终还是迎来了和晴羽告别的日子。人不可能一世都不长大,时间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愿望而停止流动。


  那时候,从我和她在大树下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六年时间。在那期间,我也不止一次把同学带到山上,测试是否有其他人能看到晴羽。可哪怕有一次她用松果砸中了其中一个同学的头,他也只是觉得是我的小把戏,对自己身侧的晴羽视而不见。 


  当我成长到十五岁,准备升上高中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成为了晴羽的同龄人,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我们坐在一起时,融雪形成的水潭中有了我们肩并肩的倒影,简直像一对在后山约会的情侣。对于晴羽,我开始出现了切实的性幻想,就像其他的男生在这个年纪那样,不过如果对象是晴羽,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不仅如此,我也会满怀罪恶感。晴羽的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我相信如果她的生命继续走下去,一定会被星探挖掘出来变成享誉亚洲大明星。至于每天都会和她相见的我,自然对其他女孩子没有多大兴趣了,于是在早恋盛行的初中三年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没有卷入一次绯闻。


  由于长期在山上不和人接触,十五岁的我发现晴羽不再是曾经印象中成熟的模样,她的想法和举止依然定格在高中生的时候。那段时间里我和她的话题变多了,她也不再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无数个夜晚,我们坐在木屋旁最大的那块石头上看上方璀璨的星光。有时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枝叶繁杂的后山依旧空旷寂寥,会有种孤身一人的错觉。我经常扭头看向晴羽,以确保她还在那里。


       我多么害怕,害怕有一天当我转过头,会发现晴羽不见了,从始至终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多么害怕晴羽会和冬天最后一片雪花那样在我的掌心消融,而我将会在来年的冬天,再也见不到同一片美丽的雪花。


  这个恐惧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沉重。


  直到初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远在准鸟市的父亲的信,信里说道,母亲终究还是没有敌过病魔。在不用继续支付高昂的医疗开支后,也许是因为资金充足了,他的生意愈加顺利,现在可以把我接去城市里生活了。不知为何,看着信中的字里行间,我竟然看出了一丝轻松的意味。我有些疑惑我应该用什么情绪去对待这封信,因为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母亲的死像是一个从未存在之人踏上了她本应的宿命——甚至,甚至像一个陌生人的离去。而父亲,他的形象早已模糊了,被隔绝在了我的世界之外。在我小小的气泡世界里,从来都只有我和晴羽看星星的后山。


  「你可以去准鸟市了。而且你考试考得很好,可以去那里最好的私立高中。」


  在收到来信的那天晚上,叔叔搂着我的肩膀和我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因为长期酗酒而破碎沙哑,我看向他胡子拉碴的侧脸,不发一语。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弦。」


  「我不想。」


  叔叔没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我,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你再考虑下吧,毕竟,这是关乎人生的抉择。没有什么比考上好的大学更重要了。」


  「这对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没有成年,你不知道这些——」


  「酒鬼没有资格说这些......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番话让我变得很生气。我冒失地说了这句话之后手里攥着那封信,一下子跑了出去。


  我一路小跑,因为父亲要来把我接走而感到悲伤异常。叔叔在身后注视着我,他没有说话,就像当初我从晴羽身边跑开时那样,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这算什么呢?这究竟算什么?把我留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又突然让我离开......明明我已经有了自己所珍视的事物,已经有了留恋.....但即便如此,我也没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和晴羽,我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任何事,她甚至不算真正存在。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幽灵,和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虚构人物又有什么分别?她是属于我的一场梦,有一天我会醒来,然后惊觉世上甚至没有留下过她存在过的痕迹。


  我在秋天微凉的风里拼命跑着,跑着,不知觉里再一次跑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好几次我试图离开,可不论我向哪里跑去,思绪不宁的我总是会跟随本能回到树林里。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学校,家和晴羽,是构成我的一切,除了上学的路和上山的路,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也不知道小镇外的世界是怎样的。也许,我根本不在乎。


  我又小跑回了学校。古田镇的初中和小学是连在一起的。我从教学楼的侧梯走上去,站在原本热闹的走廊一端。这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毕业后大家各散东西,只剩下我不认识的同学在收拾社团留下来的物品。教室里空荡荡的,仿佛还能用双眼看见闹哄哄的男生们在试图抬起某个倒霉蛋。我抚摸曾经坐过的位置,熟悉的木纹也要消失了,学校正计划把桌椅全部换成更加舒适的塑料产品。突然间我懂了,原来我对于人生一成不变能到永恒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一切的一切都要改变了,我不可能和晴羽度过如愿的一生,在永无止竭的轮回中遗忘一切,或是在一模一样的教室里上课直到死去。


  从三楼的走廊望出去,能直接看到平时和晴羽下棋的地方。隐约间我似乎从枝桠的罅隙里见到了木屋,虽然我没有进去过,但这些年来我也有带着工具去帮晴羽修房子,例如把外面的杂草剪掉,拔掉附在门窗上的爬藤之类。我还带了一小包向日葵种子过去,现在小屋旁边已经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和金灿灿的向日葵了。它们面向太阳的方向,在风中轻轻摇曳。


  晴羽是否也在看向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等我放学?我呆呆地依靠着栏杆,那茫然感爬上我的胸腔,风吹着,我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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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少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去找晴羽。


  但现在我毕业了,不用上课后基本上任何时间都可以出现。于是我一路小跑着上山,在心里无数次重温想好的台词和要说的话。我实在有太多难以开口的话语,当这些都汇聚成一封长长的信,我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像是准备向谁宣判死刑。


  我磕磕绊绊地在石梯上前行,手里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晴羽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想起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她也是穿着校服坐在树下,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和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她的面容依旧姣好,岁月和她擦身而过,未曾留下半点痕迹。但我不再一样了。我已经比晴羽更要高大,大腿发达,脑海中有了青少年才有的敏感和喜怒哀乐。我变得多虑了。


  晴羽见到我的时候很吃惊,然后她看到我手里握着的纸,突然笑了起来。


  「你长大了,北野君。你要写情书给我吗?」


  不,不是的。


       听到晴羽这么说,我一下子便脸红了。但是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脸色又忽地变得煞白。对于即将到来之事的落差让我无话可说,又感到极为愧疚和悲哀。


  「是这样的——我——我......」


  我妄图用刚爬完楼梯的大口喘息掩盖自己的慌张。「对不起,我——」我抬头,看向晴羽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哪怕许多年前在球场摔倒小臂骨折时,我也没有哭过,因为我知道没有人在乎。


        情绪简直像瀑布那样涌了出来,沉重地在身体的每一处里用力灌着。


  我把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我说,母亲已经不在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好转,父亲会把我接到城里读书。原来信里写的都是骗人的,他早就帮我办好了转学手续。我还告诉她,我的成绩很优秀,托了她的福,我的历史和国文分数考到了全班第一。可是我想要的却不在公路的另一头。我想要留下,留在古田镇,也许直到我老去死去......我不在乎那些人的喝彩,我更在乎晴羽。是的,在乎。


       我最在乎的是你啊......晴羽。


  越是说着,我的声音就越沙哑,最后几近嘶吼一般。晴羽一幅被吓到的样子,她不知所措的想要帮我擦去眼泪,可是却徒劳无功。


  「我要走了,晴羽。我要走了。」


  山上寂静无声,只有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梦,但手里信封粗糙的触感这么真切。我蹲下身抱住膝盖,「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留下......」


  「好了,北野,你——你先不要哭。」


  经过十几秒的沉默,我觉得呼吸变得通畅点了,便一下坐在了草地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晴羽在我身边一米多的地方,仔细注视着我。我们这就这样坐着,沉默不语。


       天上的飞鸟,又再一次掠过我们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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