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冬天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就要到了。叔叔突然从咯吱作响的皮沙发上爬起来,罕见地在白天叫住了正在收拾行李的我。
「这是你的五子棋盘吗?」
「嗯。」
「看来你一直都有在和人下棋......可是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动植物标本,不是么?你和老师都是这样说的。」
某种程度而言,他竟然记得我在学校的说辞这件事让我感到惊奇,但我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那件黑色飞行员夹克像是上个世纪被泡在伏特加里腌过的产物。自从我搬来和他住,就没有感受到一丝来自家长的安全感。叔叔快四十岁了,但是依然单身未婚,每天就靠存款和清酒过日子。他告诉我他以前遇到过一场很可怕的事故,所以从弄到了一大笔赔偿金。
我很少和他谈起他的过去,因为这没有什么意义。他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男人,总是在找借口放纵自己,让人觉得他有过悲惨得不得了的往事,从而有理由让自己继续晃荡下去。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只是他懒得工作的借口而已。
「喂,弦。」
「怎么了?」
「你知道古田镇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收拾行李,可以等一会再说吗?」
我不耐烦地蹲下身,努力把叠的满满当当的衣服塞进过小的行李箱里。拉链拉不上了,布边卷进了搭扣里,我在旁边一筹莫展地大声叹气。令人烦躁的是,每当则也叔喝醉,他就会开始唠叨琐碎的话。那些话语从来不会构成逻辑关系,和胡言乱语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指望他过来搭把手只是奢望而已。
「那是一场火灾。很猛烈的大火,就在这附近。」
他这样继续往杯子里倒酒,显然无视了我说的话。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今天格外的兴致勃勃,很可能会一直说一直说,像挥之不去的黑白蚊子。
「不只有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其他的朋友,我们都逃出来了。在那场大火里。可是这是最让我愧疚的。你知道吧,明明刚开始只是一直在冒烟,只要抓紧时间往下跑,大家都可以跑出来。又不是轰一下炸塌了整所学校。嗯......也许轰一下让大家都死在那里会更好。你知道吗?在一分钟内跑十五米就连一百岁的伊藤爷爷都办得到,而且即使是滚烫的金属把手,用衣服包一下就可以握住了。你说对吧?真是一场不应该变得那么可怕的大火。」
「可是你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我随口应答道,「没有人说过这件事。正常来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在镇里应该早就传开了吧。」
「是吗?看来大家都忘了。而烧伤什么的——只是幸运罢了。其实大家几乎都没有受伤,因为火烧得很慢。」他喃喃说道,「要是我有想到把衣服包住手,那该多好。」
他嘟哝着不明就里的话,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走不了了,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古田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挣脱开他酒气熏天的钳制。
「那是因为我有要偿还的东西,弦。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逃避。我只能在这里等着,等待事情迎来转机,或者我先一步死去。」
「你在说什么?则也叔,你喝醉了吗?」
「我希望我是喝醉了。该死的,我确实在头痛没错......」
以前他即便喝醉酒也没有说过这种可怕的话。我想要把他当成在发酒疯,他喝的太多了。这些年我已经摸清楚北野则也的酒量——他总是喝清酒,大概能喝一整瓶,这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酒量。然而他现在开了第二瓶,并且有继续喝下去的打算。
就算我不喜欢他也好,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他把自己喝到肾衰竭。于是我把他的酒瓶拿走,说道,「再喝下去的话你的肝脏会受不了的。我以为医生警告过你了。」
「你说得对。很多人都警告过我,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听。我就是这样的混蛋。我感觉我其实就是在自杀。」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要我扶你回房间吗?你应该睡一觉去。」
「不用了。弦,你后天就要走了,我想和你聊一聊。」
他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整个人醉醺醺的,但不知道为何,他的眼神很清醒,而且炯炯有神。我放下行李箱,从冰箱里拿了热狗和可乐,在被炉边坐下。桌子上堆满了鱿鱼丝,冷掉的关东煮和毛豆。这是这这段时间里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他的模样。他胡子拉碴,皮肤肉眼可见的变红了,面部轮廓分明,忧郁瘦削。确实,他看起来就像有过悲惨的往事。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沉下了谷底。既然之后能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那就聊一聊吧。无论如何,眼前的男人也充当了我十年的监护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好,至少我还活着,这一点就足够感恩了。
「你在古田镇已经有......十年了吧。」
「是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他转过身在后面的杂物堆里翻找,然后斜斜地拎出一本塑料相册。它的封面很眼熟,我觉得许久以前我似乎有翻看过,只是印象不深了。
「你看,我以前也是在古田镇念书的。」
「我知道。」
「我在中学的时候很聪明,那时候大家的零钱都不多,我想了很多办法赚钱,例如去卖书和摘野果。古田镇很穷,所有人都在想办法赚钱,包括我。」
「嗯。」
「你看这个,这是我以前的毕业照。」
他翻开陈旧的相册,在里面到处翻找,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其中一张上。照片泛黄了,是黑白照,第二排有一个空缺的位置。我盯着它看,确信自己曾经见过这本相册,在很久以前。
「为什么这里少了一个人?你是想让我注意到这个吗?」
我看着那些和晴羽几乎一模一样的校服,呼吸徒然加快了。是的,晴羽就是属于叔叔的那个时代。
「我忘了。记不起来了。」他啪地合上相册,「二十几年前的相册,连名字都已经被霉菌和污渍覆盖了。但我想说的是,弦,我一直很反对你爸爸把你留在古田镇。他不听劝,执意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住在古田镇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而是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你很快就会离开,我希望你能忘掉这里,彻底忘掉,在繁华的城市里工作到老。还有,不要贪恋钱财。钱财这种东西,会让人变成瞎子。盲人。」
「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些?」
「我很害怕,弦。」他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我很害怕。我一直等着他把你接走,等了很多年了。看到你往后山跑,我很担忧。」
「为什么?」
「应该是我来问才是——你是不是在那座山里,见到什么了?」
空气忽然凝固了,我们互相盯着彼此,手上动作定格。
「你说的是......什么?」
我呼吸急促,有些发抖。
「我们——我们——我们曾经把一件很宝贵的东西永远留在了山上,弦。我需要赎罪——我们所有人都要。但是我会背起所有的罪孽。贪婪会害死所有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贪婪和愚蠢。」
「贪婪?」
「我以为在学校卖写真集被抓到的话会被开除。」
「所以呢?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被人发现,弦。我不能被开除。」
「你喝醉了,叔叔。这和后山到底有什么关系?」
「都怪我,都怪我。我们把她丢在了了那里。」
「她。」
那个名字卡在了我的喉咙口。
「你说的是,是——户田山——」
「户田山?听起来像是谁的姓氏。」他放下杯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死死盯着他,却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低着头嘴里嘟哝着,不明就里。
「没事了。你肯定是喝醉了,因为你之前说的话和后面说的话已经乱七八糟的了。」
「我也希望我醉了。」
叔叔重重地向后躺倒,「弦,你离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
我吞了口口水,喉咙有些干涩。我的直觉告诉我则也叔今天非常反常,他想告诉我什么,在我离开之前,但是他是个懦弱的人,有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客厅里的暖炉发出轻微的噪音,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山上面的木屋,幽灵,户田山晴羽——她就是你相册里面那个空出来的女孩,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事做出了联系,可是叔叔已经睡着了。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白鹤佳酿,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