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法拥抱雪花的那个冬天

  虽然很想把叔叔摇醒,但这确实是十分自私的行为。于是我只好把棉被从房间里抱出来,然后铺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像在化蝶的失败者。


  冬天的古田镇温度降到了十度左右,比起更北方的地方当然不算冷,不过这里的风会从领口和袖子等一切空隙钻进去,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把叔叔的毕业相册抱了出来,开始在里面寻找关于晴羽的蛛丝马迹。他说的话就像精神错乱了那样,每一句之间似乎都没有关联。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和晴羽有关,无论是他提到的后山,相册里消失的学生,这一切的一切——


  然而里面大部分名字,不只是则也叔那班的,都被霉菌和污渍遮盖住了。有些闻起来还有呕吐物的气息。我把相册紧紧抱在怀中,孤身一人走在空旷的柏油路上。下午的阳光不是很炽烈,咖啡屋外的风铃在寂寞地响着,我决定上山去找晴羽。


  等到我走木屋附近的时候,我发现晴羽竟然已经在等我了。她坐在树根上,已经不会像很久以前那样盯着遥远的地方发呆,她的视线开始不断飘到上山的小径上,因此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到来。


  「晴羽,我有事想要问你。」


  我在不远处停下,举起了相册,翻到叔叔班级合照的那一页,「晴羽——你认识一个叫北野则也的人吗?」


  「不认识。」


  她回答得很干脆,看上去有些疑惑,「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也有可能是因为姓氏也是北野的原因吧。他是你的什么人吗?」


  「晴羽,我想知道,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北野,我记得我说过我们不会谈论这件事的。」


  「我要走了。我之后可能只有在暑假才会回来。而且我没法写信给你,邮差也不会把信件送上山。我非常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我也会在乎......」


  「......」


       晴羽盯着我一会,似乎才想起来我已经毕业,很快就要离开古田镇。她朱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又合上,反复了好几次。风越吹越大,万物都开始猛烈颤抖,摆动,唯独晴羽像光织成的雕塑一动不动站着,连一根发丝都没有被吹起来。「北野君,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


  「的确是这样的。」她扭过头去,「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不是阳光也不是小虫子。哪怕是这座山,我也不再害怕了。」


  「是什么?」


  喉咙有些干涩,这一刻的煎熬丝毫不比前天我来山上交代自己行将离去的消息更为好受。


  「是被忘掉。北野——我很害怕。消失不仅仅是消失,而是被忘记,被所有人忘记,甚至被整个世界本身所忘记,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自己存在的话,那和不存在也没有分别了。所以,我现在之所以存在,也只是因为北野你看得见我。」


       晴羽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小,像是被蛛丝缠住了一样。


  存在——存在——存在——简直和绕口令没有两样。我想要逃离这里,最好能让时间倒流,回到刚刚遇见晴羽的那个时候。至少那时我不需要思考这么多,也不需要被迫看向美好表象后的一切。关于幽灵,超自然,以及更加哲学性的东西,我总是避免去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无路可逃。当冬天最后一片雪花落下。


  「你知道木屋里面有什么吗?北野。那是我最大的恐惧。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是幽灵——在这之前我对幽灵一无所知,但我现在知道了,假设我不常常看见自己的尸体,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也会断开。我现在只是忘记了很多事情而已,如果再严重一些,我会直接消失。因为我会连自己的存在也忘掉。」


  尸体——这个单词猛地掐住我的喉咙。我感到天旋地转。我所逃避的,惊慌的,在此刻暴露无遗。是的,幽灵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死亡,显而易见,理所当然。晴羽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如果她死了,那么就一定有尸体的存在。然而,光是想到要看到晴羽的尸体,就让我毛孔悚然。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美丽少女的尸体。我不敢想象。我简直是一个懦夫。为什么我一直会默认晴羽的尸体肯定已经被妥善埋葬或者焚化成了齑粉?像她这样一只——我不想用『游魂野鬼』形容晴羽,这让我感到极其难过。


  「所有我忘记的,提醒我存在的,都在木屋里,北野。」晴羽走了过来,她轻轻地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她肌肤的触感。就像微凉的风吹过那样,温柔而切实存在着。


  「让你看见那些东西的话,你一定会离开。人们总是对超出常理外的事物抱有恐惧,何况是『幽灵』和尸体之类的。毕竟只有你还知道我依旧在这里没有离开,每次想到你离去的背影,或者在第二天你没有出现,我就会感到浑身冰冷,颤抖。我很害怕,北野,比起人类害怕鬼魂,我更害怕自己消失,就那样消失,仿佛没有存在过......我以前不害怕,在你出现之后,我开始害怕了。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我很痛苦。我不知道门后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把这些都搞清楚,不然等我到了准鸟市,绝对无法静下来上学,我将会无时无刻思念着晴羽,每一秒,每一天,想着她背后的真相,想着叔叔那本泛黄的相册。


  「也许今天是个合适的日子。」晴羽松手,我脸上凉凉的触感消失了。「北野,无论你选择跑开还是继续看着我的眼睛,我......我都不会讨厌你的。以及,请原谅我这样说话。如果用我存在的年数作为年龄计算的话,那么,我现在应该有四十岁了吧。那些我学过的文邹邹的东西,绯鞠,散文,还有悲伤的故事,都成为我的一部分了。请原谅我即使穿着这身校服,却不能像普通的高中生那样和你讲话——我本质上,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呢,北野。」


  她缓缓地倒着走,声音很平静,直到来到木屋的门前。


  我死死屏住呼吸,大脑在嗡嗡作响,冷气直接从脚底蹿到了头壳中。六年来我从未踏进过这间木屋一步,如今我要离开了,晴羽终于允许我进入这里了。


  木门向里面开启,发出刺耳难听的咯吱声。


  随着门开启,一股很奇特的气味飘了出来。阳光如同凝滞了片刻才照进去,里面闻起来就是需要阳光的味道。我捏着鼻子,穿过在空中四处飘散的浮尘——


  然后我看到了,那些被熏黑的墙壁,挂在架子上锈迹斑斑的猎枪,角落的几个旅行包,和里面的便当盒子。


  这里的布置像是护林人住的地方,不算很宽敞,目所能及的一切几乎都腐朽了,许多地方还长了小小的蘑菇。这里死气沉沉,就连蜘蛛也不愿意在横梁上结网,四处也看不见昆虫的影子。


  我先走到旅行包旁蹲下来查看。晴羽默默的跟在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


  旅行包里的东西不多。我先翻出了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地图发脆了,只能依稀看到古田镇的轮廓。然后是指南针——过了许多年刻度依旧清晰。最后是笔记本,我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


  有名字,上面写着『松下涧』和『二年一班』的字样。看起来像是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可惜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我站起身,不明白为什么晴羽长久以来都不允许我进入木屋,似乎有什么是她绝对不想让我看见的。


  我绕到书架后面,这里有一道向下的楼梯。楼梯保存得不是很完整,许多地方都有被烧断的痕迹,而且架子也不是很牢固了。幸好测量后这里不算很高,要从地下室爬上来很容易。我把头探出去,却只看到了一堆箱子。


  正当我打算跳下去,晴羽突然轻轻捏住了我的袖子。在木屋里,她和世界的交互明显变得更强了。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力量,有点像小女孩的力气。「北野......这里就算了吧。」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点,「还是算了吧,我们继续去下棋好么?——」


  「为什么?」


  「因为不想被北野看到那种样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直接跳了下去。晴羽被我挣脱了,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嘴,怔怔看着我。


  很快,不大的地下室里有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它躺在许多箱子后,靠在墙角处。


  「北野......求求你......」


  晴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她的眼眶有些红红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在朦胧的记忆里,我下意识用力把她抱住了。这一次,我竟然感觉到了一切。她围巾的触感,羊毛衫的触感,甚至是裙摆布料的触感——


  当我们分开时,我已经满脸通红。这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的感觉是如此真确,就像是在抱着一个普通的女孩。我们就像一对在废墟里约会的高中生,晴羽就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女孩。


        「......对不起,晴羽。」


  我走到那个引起我注意的袋子旁,它大概有一人高,孤零零地在那里。


  「北野......」


  身后传来晴羽蚊吟一样的喃喃。可是我忍不住了,我想要知道六年来都被她埋藏在时间下的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噪杂的念头在瞬间吞噬了我,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再拉开拉链——


  拉链——


  破碎的布料,扭曲坚硬皮革似的东西,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和骨头。


  这些是——


  这些散落的——


  我猛地向后退开,大口喘气,用力摇头,「晴羽,这是——?这个——」


  「是的,北野,这就是我。」


  在那个刹那,户田山晴羽再也没能收住眼泪。泪水无穷无尽地从她的眼窝中涌出,她的胸脯起伏着,浑身颤抖,呼吸越来越快,最后在咬紧牙关的瞬间嘶喊地哭了出来,死死把我抱住。上一次的拥抱像是在安慰,但这一次却是如此痛苦。我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应该要用什么反应面对这一切。报警吗?还是开始呕吐?可是我的耳际只剩下晴羽断断续续的哭声。


  晴羽的眼泪把我的衣裳也打湿了。她哭了至少有半个多小时,嘶声力竭,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我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站着,在无光的地下室里,在户田山晴羽——二十年前,她已经化作骸骨的尸体旁。


       那一天,是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日子。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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