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浇注在落单渔船的甲板上,金属质地的小船仿佛随时会被大浪拖进海底,船身上的大灯也跟患了肺痨的老人一样不住咳嗽,明明暗暗的光线即便穿过了咆哮的雨幕,也立即会被怒鸣的闪电掐住脖子按进深不见底的黑色大洋里。
它被船团抛弃了。
「哐!」
沉重的碰撞声,表面泛着水光的机械装备被甩上了船尾。
船只随着海浪一个颠簸,那块铁疙瘩登时顺着倾斜的角度往船下滑去,可就在快要滑出护栏落入海里的刹那,它竟像有生命一样生出数条金属腿来,急促划拉甲板尝试稳住位置,最后死死把自己固定在了护栏与甲板之间。
「嗖嗖。」
活像一只铁做的蜘蛛,那个怪异设备开始拉拽自己尾端的缆绳。
「哒、哒、哒。」
有什么东西在顺着船舷往上爬。
……
船舱里,昏黄的灯光明明闪闪,老旧的发热片半死不活地吐着热气。
一男一女共裹着大衣蜷缩在椅子上,男人年近壮年,头上缠着绷带,但伤情似乎并不严重,已经趋于痊愈,此时正一面看着外面汹涌的波涛,一面用把缸喝水,他的神情喜忧参半,像是劫后余生、但又对前路充满迷茫一般。至于那个趴在他怀里的女的,此时已经悄然睡了过去,脸上的表情算不上恬静,可能还在做着以前的噩梦。她看起来又小又瘦,即便放在同样瘦弱的男人边上也显得单薄,就算称不上一折就断,至少也是成不了劳动力的累赘。
至少还有这艘船,就算舱底水系统报废很多年、船身还有几处渗漏,但靠着临行前大舰长背地加装的排水泵,维持几天还不成问题。
「滴、滴、滴。」
微小的计时声,被男人的一个哈欠盖了过去。
然后——
「砰!」
一声巨响,船只的表盘全部失效,就连灯光都尽数熄灭,舱门挂在铰链上,歪歪斜斜地倒向了一边。
男人在惊惧中站起,还没来得及转身,肩头就被利器贯穿。
气动鱼枪的枪刃熠熠发光,映在了他的眼前。猩红的液体汩汩涌出,淋在女孩的脸上。
女孩被惊醒,发出尖叫,而男人也被鱼枪的铰链拖着向后,连带着怀里的女孩一起倒在地上。
「啊啊啊!」
激痛撕扯着男人的神经,他两腿不住乱蹬,死命扒着鱼枪的头部,却只是徒劳地被锋利的倒钩割得鲜血淋漓。
「嘭。」
男人的头狠狠撞在台阶上,一只脚蹼踩上他被撕开的肩膀。
被抛下的女孩一度尝试抓住男人的裤腿,在第二次脱手的瞬间,她借着一道惊雷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小小的身体立即被恐惧彻底支配,咽喉就像被人扼住,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黑色潜水服,半月环、三个六边形与字母A.J.K.组成的标志。
新岛物流,主营业务是把失落物从海底捞上来,还有把违约者从海面沉下去。
死神的上腹部,有一串象征其身份的识别码——「F-R-brd-jsr05」。
泛东岸支部-资产保全部-海鸟小队-捕手(第5名成员)
「你违约了。」
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地宣告。
「不是,我也只是代表船团……啊啊啊!!」
袭击者用脚背挑起男人的背脊,再次踏着他的肩膀拔出鱼枪,然后精准地用枪尖插进他的小臂,一步接一步地深入,最后彻底刺透,正好从尺骨和桡骨中间穿出来。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想必以前没少干过这样的差事。
「为什么逃跑?」
「我、我只是代表……」男人痛到几乎没法思考,差点又要重复相同的错误,在吃更多苦头之前,连忙改口,「我赔不起。」
枪刃像撕牛肉干一样自上而下把男人的小臂切开,直到被手腕的骨头卡住。只要收债人愿意,他可以直接把这头违约猪猡的手劈成两半。
随着男人发出惨叫,女孩也终于大声嚎哭起来。
「……」
收债人抽出鱼枪,给枪膛打气加压,干脆地对准了那个吵闹的小鬼。
「机器是被海盗抢走了,求你放过我们吧!求你放过我们吧!」
男人猛地扑住收债人的双腿,不住哀求,额头却感到一股粘腻。
鱼枪的刃撕开绷带,在他的头皮上拉了一道大口子。
收债人吸了一口气,一脚把比自己还高的男人踢飞出去,他从后背摘下一个古怪的设备,正是之前在夜幕中被丢上船尾的道具。
柴油发电机一样的机器从末尾衍生出结实的缆绳,而收债人用它把两头猪捆在了一起。
「贼鸥呼叫军舰鸟,收到请回答。」
「嗯,不愧是小鸥鸥,做事就是干脆。」
活泼的女声从耳机中传来。
「喂,喊的是我你抢什么戏啊。」
雄浑的男低音跟着传了出来。
「船只和乘员均已控制,需要进一步评估。」
「嗯嗯,这时候就要我出场了,傻大个,快点的,冲过去!」
「得嘞,三分钟就到,抓稳别掉海里!」
耳机中的发动机轰鸣震得他发痒,收债人掀下头罩,露出一副黝黑又俊美的面容,苍劲的短发被海水打湿,趴在他的额上,缓缓向下垂着粘稠的水珠。
就像是从冰冷的尸体里放出来的血。
……
「不行啊,这个大叔完全没有食欲。」
在强光手电的照明中,少女像陀螺般把玩着流钩末端的Z形刀,她走近两步,躬下身子在男人的胳膊上拉了一下,那里有缝线的痕迹,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再度暴露在空气当中,渗出一抹血污。
刀尖像是在搜查什么,反复在血肉中挑弄。
「皮肤都没弹性了,怎么看都不好吃。」
在男人的哀嚎中,她悻悻然抽出刀子。
束着侧马尾,潜水服脱到腰际,露出曲线玲珑的上身,泳衣十分暴露,和内衣基本没有区别。头发也弄成了充满叛逆与冲击力的红粉挑染,与其乖张暴戾的性格交相呼应。
「还有这个小的,脸蛋也不可爱,气质也不行,喂,傻大个,给你你要吗?」
「哈?开什么玩笑!老子可是健全男性,没胸没屁股的谁爱要谁要吧!」
大个子一手提着粗大的电筒,另一手则抱着一台跟贼鸥同款的「柴油发电机」,机器的尾端正吹着热风,想必它就是前来收尾的两人穿过风暴还能保持干燥的秘诀。
「看吧,连有尻就行的人都说不行。」
就像淘到了次品一样,少女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失望表情。
「要处理掉吗?」
贼鸥问,黝黑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波澜。
代号为白头海雕的少女发出哼哼的鼻音,捏着下巴直摇头。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这不是当然的吗,好差事永远都是归那帮骚鲨鱼的。不过是身材好点脸蛋好点……操,老板还真是有品位啊,把美女都划到一支小队里要是老子肯定也重用她们。」
白头海雕非常用力地扫了一脚军舰鸟的腿弯,满身疙瘩肉的大个子瞬间下盘不稳险些跌了一跤。
「我草!你发什么神经!」
「哼。」
「队长。」贼鸥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感到视线以后,大个子军舰鸟清了清嗓子,把机器设备放到脚边。
「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再没用拿回去当血包也是能值几个钱的,所以你小子以后就别老是想着处理处理的了,全宰了我们也没东西拿回去交差。」
「对,就算我无肉不欢也不是什么肉都吃的!强攻的时候小鸥鸥是痛快了,事后收拾长肉的可是我。」白头海雕竖起手掌作发言状,「更何况是不好吃的。除了青少年我都不喜欢,最多最多到青年,太小太老都不……」
「别插嘴。」
军舰鸟厚重的手掌握成拳头,轻轻敲了一下少女的脑袋。
「虽然不留活口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不怕伪装成无害目标的玩意背后捅刀子……但老子的风格嘛,讲究的就是风险和机遇并存,如果有好东西,我宁愿丢几根指头也不想把货弄坏。老大给我们上满了保险,只要别给爆头就是赚。」
军舰鸟露出一嘴大钢牙,已经完全义体化的左手好像很得意地抛起称得上小号探照灯的电筒,然后吹着口哨轻松地接住。能在这样的天气只穿一条沙滩裤,身体的改造程度肯定比外表看上去高。
「小燕子就被爆头了,都是你带坏的。」
「嗨你还起劲了,是谁一天天『傻大个,冲过去』地喊啊!而且那不也是意外情况吗,偷偷使绊的开头就给打死了,开箱子的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有雷。再说有个人肉盾牌挡着,一点弹片怕什么,过几天就好透了。」
壮汉一面跟少女斗嘴,一面用眼角余光去撇那个新人。
上次小队突袭欠款逾期的小船团后,军舰鸟对贼鸥的工作能力和杀伐果断还算满意,所以这次才会有意让他先行行动。绝对服从指令和没有指令不会行动的手下是两种用法,他想在前几次任务弄清楚这家伙到底是哪种。
黑色的死神扭头走向俘虏,他在那台怪异的装置前蹲下,手指在表面摸索摆弄,片刻后,装置便打开一个暗格,他从里面拿出一只纸包,走到被捆绑的男人身后,将它撕开。
原本就因遭受捆绑血流不畅的伤臂,在接触到粉末后立即止血,不过,在持续放血的过程中,男人就已经陷入休克,只剩下不敢发出声音的女孩在一旁哭成泪人。
他蹲下身,给两人松了绑,然后一把揪住女孩的头发,在她的痛叫中硬生生把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
「定位器是你取出来的?」
指的是签订合同时埋在作为担保人的男人胳膊里的芯片,这两头猪大概是以为把那个丢进海里就不会被找到了。
「是……」
女孩吸着鼻子,显然已经明白抵抗没有意义。
「你懂医护。」
「只懂外伤处理、和一点点急救……」
「知道失血休克会怎样吗?」
「半小时、到一小时、就会死……」
贼鸥放开女孩,在她面前站起,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在旁边默默观察的军舰鸟双手抱胸,也凑到女孩身前,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钢牙。
军舰鸟的外貌并不凶神恶煞,只从表面看,他甚至还比冷冰冰的贼鸥亲切一些。
然而,在他靠近时,女孩本能地抓住了贼鸥的脚踝。
贼鸥抽腿踢中女孩的肚子,后者吃痛地蜷成一团,发出细细的悲鸣。
「……」军舰鸟轻哼一声,向后退开。
「我问,你答。」
贼鸥冷冷道。
「抢机器的海盗有没有纹身、衣服上有没有标记,自称是什么。」
弱小船团遭遇海盗劫掠并不少见,但敢对新岛物流的财产下手的几乎没有,大一些的势力基本都跟公司井水不犯河水,会起冲突的通常都是信息闭塞的小团体。
「赤膊,身上没有纹身……老大自称『老子』。」
这样的信息一点用都没有。
「问的是海盗团的名字。」
「不知道……但他们的老大可能叫『虎爷』。」
贼鸥脑子转了转,虽然实际只出过两回任务,但他的情报学习一点没落下,就公司接触过的海盗团中,还真没有哪号人物是用陆地动物冠名的。
「用什么武器?」
「刀。」
「几个人?」
「十个。」
出发之前三人看过简报,他们的任务目标是追捕脱离的渔船并回收设备,在必要情况下可以对船团采取强制措施,简单点说,如果没有这帮抢设备的海盗,就是他们去把警备队干掉了。
「你们警备队一共得有三十几个吧,都是吃闲饭的?」军舰鸟揉了揉下巴,他只听说过小船团被重火力压倒不敌的,给冷兵器以少打多屠个精光的还是头一遭。
「他们也有枪。」
「几把?」
「两把……」
「哈哈!三十几头猪也够杀的吧,你们十多条枪,躲在掩体后面还给杀完了?那你们真是死了也活该。」
军舰鸟一脸戏谑地拉高声音,而女孩则瑟缩着没有回话。
「他们还抢了什么,没操你?你妈是给他们先奸后杀了吗?」
军舰鸟粗鄙的问讯让女孩的小脸皱成一团,但她不想违抗,老老实实地作出了回答。
「只抢了设备,警备队的叔叔都被按在铁刺堆上放血杀掉了。」
她紧握的指节都有些发白,显然是逼着自己说完的。
「最后还威胁大舰长驱逐爸爸……」
「虽然老子大概也猜到你们是诱饵了。」军舰鸟打断了女孩的陈述,把拳头捏的嘎巴作响,「还想着是你们船团活腻了,结果是被不知道哪条沟里钻出来的野狗咬了一口啊!」
「……」
「还有、要问的吗?」
在空气沉默片刻后,女孩试探着问。
「没了,再问你也不知道。」
电筒的光垂到青绿色的地面上,军舰鸟郁闷地拿手挠头。
女孩把乞求的目光投向黝黑的少年,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终于显出焦急。
「我们不会反抗的,求你了,要把我们卖掉也可以,不要让我爸爸死……」
在她的注视下,贼鸥蹲下身子。
他面具般僵硬的脸和女孩相对,片刻后,嘴唇才一字一顿地翕动起来:
「商品不能有念想,反抗就把你也杀了。」
女孩满脸不可思议,而后是一瞬的恼怒,最后是绝望,她扑到失去意识的男人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而贼鸥丝毫不为所动,他走上前去,用力抓起女孩,重新把她和男人的两手反绑在身后,用设备尾端拉出的缆绳结结实实捆上几圈,用钩爪固定在门边。
严刑拷打会弄坏商品,对于容易掌控的对象,通过欺骗的手段让对方感到希望、经由脆弱的信任取得情报是更好的选择。
军舰鸟对这个新人更加满意了。
「这种鬼天气也没法和老大通电,我们在这等到雨停,然后再做打算,原地休整。」
壮汉从地上抓起设备,关掉电筒跨步走到驾驶座前,把吹着暖风的机器丢给贼鸥,然后大大咧咧地瘫进座椅,跟雨天里没心没肺发起懒的大猫一样在浓郁的血腥气中闭目养神。
贼鸥抱着机器走到墙边,贴着舱壁坐下,也开始恢复精力,即便是对收债人而言,彻夜追击的消耗也需要时间恢复。
黑暗里,女孩的哭声一点点变哑、变小,和此前明明暗暗的灯光一样,熄灭在狂风骤雨的呼啸之中。
最后,只剩下了两个男人的轻轻鼾声,还有夹杂在其中转瞬即逝的电器短路的脆响。
……
白头海雕百无聊赖地在趴在操作台前,一会东摸摸西看看,一会数着大浪打发时间。破门用的脉冲炸弹早就把驾驶舱里的电子设备通通废掉了,黑漆漆的操作台上着实没什么有趣的东西。眼下两台推进器都被占用着,通信也穿不过风暴,她实在是没法打发时间。不知不觉,白头海雕望向海面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喂,风暴好像越来越大了。」
肯定不是错觉,拍到船舷上的浪变高了。
「……」
队友睡得跟搁浅的鲸鱼一样,完全没有回应自己,白头海雕气鼓鼓地起身,却见跪在地上的女孩一抽一抽地笑着。
「你在发什么神经。」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被吓了一跳。红肿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恸哭而抽动的鼻翼,还有下面高高扬起的嘴角。完全不是能放在一张脸上的东西。
「你!」
她走上前去,扬起胳膊正要抽女孩耳光,却见她两眼痴痴地透过大开的舱门望向外面。
飘进来的雨水把她从头到脚淋湿,脸上铺着的早就分不清楚是泪还是雨。
一愣之后,少女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外面——
是固定在船尾的小艇,它前端的挡浪板,正随着黑色的海浪忽上忽下。
随着一道闪电,大浪将墙一般的水流推进舱内,老旧的渔船深处发出不详的吱呀声。
不是浪在变高,而是……
「阿明!船要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