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924年。
贝兰提亚,白石镇西郊,银月山林。
连绵不绝的雨天。
灼烧。饥渴。欢愉。死亡。痛苦。
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万殊醒来时,头痛欲裂,喉咙干涩,仿佛在梦中经历了上千次死亡,却连零星的片段也记不清楚。
他平静地体会着每一块肌肉的痉挛,几乎能够想象痛苦的海浪是如何一次次冲刷过这具躯体,而这种体验只出现在死之诗发作之后。
每年,每月,每天……
诅咒发作的间隙越来越短,痛苦却不断加深,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难以忍受,如同黑暗中伸出的手正一寸寸地扼住他的喉咙,从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但奇怪的是,万殊那双饱经痛苦的眼睛里看不见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还要继续忍耐,」他在心里默念,静静等待最后一波痛苦的浪潮消退,「得等到时机成熟。」
不久之后,万殊眨了眨眼,从矮床上坐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头柜前,拿起一杯在睡前准备好的蜂蜜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喝了个干净。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今天的天气说不上好,几乎看不到太阳,远处的森林和群山在朦胧中看起来都只是一些狰狞的影子,其中又以一座斜插向天际的断崖为最。
万殊盯着断崖看了很久,直到咽下最后一口饮料。
然后,他揉了揉后颈,向房间里多出来的那个人形黑影问道:「我很好奇,你在我家里干什么?」
从万殊醒来到刚才为止,黑影一直都只是沉默地靠在壁橱旁边看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而在被万殊点破之后,他也不见丝毫慌张,只是从容地直起身子,低低咳嗽了两声。
黑影的声音沙哑而沉闷:「我只是打算进来避一避雨,却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还住着一个人。」
万殊摇了摇空着的水杯,把它放回原处,这才抬头看向对方:「生活所迫,仅此而已。」
这栋屋子确实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糟,至少能算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有的时候,你就是不能向生活奢求太多。
很多时候。
好吧,还是回到正题……
死之诗会因为这个人发出预警吗?
万殊用力摁住自己的太阳穴,因为幻痛停顿了两次呼吸的时间。
他沉重而缓慢地出了一口气,又摇摇头,向门口的方向伸手,示意黑影离开这里。
「如果只是为了躲雨的话,你也许可以换个地方。我还想再睡上一觉,可没有多余的时间招待你。」
黑影站在原地,并未理会万殊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突然想起一个有趣的传闻。」
「酒馆里的人们都说,小镇外边有一位奇怪的樵夫。他住在一栋像是鬼屋的房子里,极少来到镇上,也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他们都说这个人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秘密。」
「但只有在亲眼看过之后,我才能确定,他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伐木佬。」
看起来今天这事儿没法善了,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打算在这里做些什么?
万殊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却还是点头承认:「当然,我比大多数樵夫都要厉害一点。」
如果忽略掉两人素不相识这一事实,他说话的语气几乎就像在和朋友聊天般随意。
黑影低下头去,用靴子踢踢地板,在短暂的沉默后又抬起头:「可惜的是,我不得不拒绝你的提议。」
万殊还未有所反应,那人已经举起右手,五指如鹰爪般张开,指尖迸发出刺目的浅青色光芒,在空气中勾勒出一柄长剑的轮廓。
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发出一声令人牙齿发酸的金属共鸣,隐约闪烁的光芒令空气也微微扭曲。
不速之客猛地攥住剑柄,仿佛那是他身体的延伸,整个房间的温度瞬间下降。
「别做什么蠢事,年轻人。」
黑影将剑尖缓缓逼近万殊的左眼,距离如此之近,几乎能让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提前说明一声,我是四阶的净界武士,距离最高的五阶也只有一步之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边说着,黑影一边轻轻旋转剑身,剑锋切开空气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多么熟悉的名字,净界武士。万殊想。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这些人打交道了。
计划本来已经接近尾声,但到目前为止,他甚至都还不清楚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按兵不动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万殊轻轻后仰,避开剑锋,摊开双手保持沉默,表示自己没有威胁。
这个举动很快便被对方理解为顺从,而这恰恰就是黑影所想要达到的效果。
「很好,看起来你很聪明,」没有发生正面冲突,黑影看上去也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收回手中长剑,又松开手,任由那柄摧刃漂浮在半空中形成威慑,「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
借着剑锋散发出的点点荧光,万殊敏锐地注意到黑影的脚边放着一只形状古怪的阴影,经过仔细辨认,他确定那是一只塞满了东西的行囊。
这里面藏着什么?
万殊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用做。」
在确认自己掌握住了局势之后,黑影放松下来,边说边打量着整个房间,戴在脸上的兽首面具在墙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更准确地说,就像你之前每天做的事情那样——检查工具,砍树,整理木头,把它们扛回来加工——只要你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就行。」
万殊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用意:这家伙想把那个行囊藏在这里。
他笃定地点头:「所以你打算在这里待上几天。」
黑影反问:「当然。为什么不行?」
「这个地方太小了,住不下两个人。门板算不上结实,屋顶还有点漏雨。」
最关键的是,这间小屋里只有这么一张床,把它拱手相让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万殊的脸上显出为难之色:「你介意睡在地板上吗?」
黑影沉默半晌,伸手指了指漂浮在他背后的摧刃。
万殊叹了口气,回头开始打包自己的寝具和衣服。黑影用剑上折射出的反光提醒他最好别带走第二只枕头。
「好吧,我只想再问一句——」
在整理临近尾声的时候,万殊装作漫不经心地再次问道:「你就不担心过来的路上被人看见?」
黑影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而停顿了数秒。
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冷笑的意味。
「被人看见?不,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来!这个贫瘠、难走、据说还藏着孽祟的鬼地方……」他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能在这里碰到你就已经够让我惊讶的了。」
原来如此,万殊心下一松,这家伙不是冲着我来的。
他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这一路上都没人知道你的行踪?」
黑影痛快地点了点头:「没错,所以你最好不要耍些小聪明,因为没有别人会来救你。」
「你真的可以确定?」
「当然可以。」
黑影终于察觉到不对,皱起眉头:「等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得到对方的再三确定,万殊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他把行李随意搁在地上,双臂用力向上伸展,语气骤然变得轻松自如:「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必再继续演下去了,戴着面具说话还真挺累的。你说呢?」
房间内光线昏暗,几乎像是夜晚,暗沉的云不知何时起笼罩住整片天空,本就稀薄的日光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冰冷的风从极高极远处呼啸而至,沉重的雨滴撕咬着万物,它的拍打如同命运无声的叩问,窗框的玻璃也在这样猛烈的撞击下发出低鸣。
黑影本能性地察觉到一阵不安,伸手向后,再次握住那柄长剑:「你在说什么?——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做愚蠢的事情!」
万殊审视着黑影的一举一动,直到这时终于可以断定:不,不是他,不是这个人……
那会是谁?
「这个房间里一定有一个蠢货,但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只是叹了口气,缓步走向对方,「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你甚至还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意思?
黑影的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隐隐感觉局面正在快速脱离自己的掌控。
「我说停下!」
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义,但这并不妨碍他挥剑制止万殊的逼近。
「勇气可嘉,我可以破例给你一次机会。」
下一秒,万殊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如天鹅绒般柔滑。
「——拔剑吧。」
他是怎么到我身边来的?
等等,还有那只包里的东西!
黑影汗毛倒竖,惊怒之下立刻催动手中长剑,但它在此刻却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他几乎握持不住,差点脱手砸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摧刃如何会违抗它的主人?
黑影下意识地又试了一次,紧接着的是难以置信的第三次,但没有一次尝试能够如愿:他手中的长剑如同生了根一般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樵夫做了什么手脚!
黑影瞪大双眼,动弹不得:现在,行囊内的东西已经算不上他最担心的事情了。
在那长剑发出的微弱光芒之下,这位不速之客在恍惚中感觉自己只是一抹稀薄的影子,而万殊正嬗变为笼罩整个房间的黑暗。
「不对,你不是樵夫,你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
汗水从额前滴落,黑影咬牙低吼:「你对我的摧刃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窗户被吹开,狂风的咆哮和骤雨的怒吼声同时涌入这间暗室之时,黑影清晰地听见万殊的回复:那是一个突兀却又简单的问题。
「五加一等于多少?」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脸,不是很痛,黑影想象应该是某种石头,但这次轻微的撞击所导致的眩晕很快在他的意识中扩散,增强,轰响,直到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晃。
黑影只向前走出两步便绊倒在地。
他开始剧烈喘气,拼命回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个曾被他以为是樵夫的青年——对方这时刚刚收回自己的左拳——并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最后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要是你一开始就认真听的话就好了。」
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万殊漆黑的头发在风中摇摆,仿佛燃烧的火焰。
他低垂眼帘,轻声说道:「我说过的,我很强。」
万殊又等了几秒,没听见任何回复,确定面前之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便走出卧室。再次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中拿着一捆草绳。
他一边捆人一边想着:「好了,现在得弄明白这家伙是为什么想要藏在我家才行。」
万殊摘下这人戴在脸上的鹿首面具,看见一位脸颊清瘦、面容苍白的中年男人,黑影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是外来人,」万殊停下来思考,「还是自己没有见过的镇民?也许我得看看行囊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万殊搬来这里已有两年之久,但正如这个男人先前所说,他一直都在尽量避免和其他人有过多牵扯,只愿意独自生活在这种「贫瘠、难走、据说还藏着孽祟的鬼地方」。
他的个性并不算孤僻,却有着不得不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理由,而这都是因为……
就在万殊伸手探向那只被黑影带来的行囊时,洞开的窗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你的手段真是令人惊讶,我的朋友,没想到我居然有幸能在这里碰上光明之锋的人。」
万殊慢慢转身,回头看向窗外。
来人的上半张脸在斗篷的兜帽下看不真切,下半张脸看上去则是线条分明,气度非凡,还留着修整得颇为整齐的络腮胡子。
当两人正对上视线的时候,对方的脸上甚至依稀挂着笑意。
万殊默默提高了警惕,面向窗户冷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自己的卧室应该在二楼才对。
而在意识这一点的同时,他也确信那个让自己突兀苏醒的人此时就在自己眼前。
这个人的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要杀多少人才能够积蓄起如此张扬的血腥和金属的味道?
窗外之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了一眼万殊脚边那位被捆住的苍白男人,轻声叹道:「兰道夫,你这粗心的家伙,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话音刚落,一道半球形的漆黑水幕从他的背后徐徐展开,将整个人的身影笼罩其中。
水幕中响起一个震荡不休的声音:「……但幸好,我来得及时。」
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一道逆向展开的半球形水幕突兀出现在房间中央。
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万殊立刻意识到那不是水,而是某种神秘莫测的漆黑流体,其上还反射着星星点点的苍白光芒。
旋转的水幕如同有着自我的生命一般张开一个洞口,男人如技巧高超的魔术师般从中显露身形,步调从容地走了出来。
他似乎在身上喷了某种香水,一股异香在举手投足之间挥洒而出,这让万殊不禁皱了皱眉头。
接着,男人在那只行囊前屈膝弯腰,用戴满黑色戒指的右手拾起一件四四方方的东西,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请恕我失礼,侍锋者大人。您可以称呼我为卡米耶·萨蒂,」卡米耶微微欠身,向万殊露出一个冷漠的微笑,「我谨代表异影教派感谢您和兰道夫先生,谢谢你们将这本书保管得如此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