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侍锋者都会着迷于他们的目标。
无论是在晨间仪式,还是在用餐的时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关于目标的一切传闻,一遍又一遍地从只言片语之中称量对方的斤两,想象自己应该用什么样方法去达成目的,就这样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侍锋者们会看着那些名单上的目标,就像万殊现在看着卡米耶这般,然后自问:他究竟知道多少?
「抱歉,但我想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万殊瞥了一眼那本被卡米耶抱在手中的旧书,只能从封面上看见《占星笔记》依稀的几个大字,这看上去像是占星学会的东西。他们也有牵扯其中吗?
他眨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不是什么侍锋者,只是一个樵夫而已。」
这是一本看上去陈旧不堪的老书:制成封面的深褐色纸板已经变得斑驳,边角处也磨损得厉害,几乎能从凹凸不平的书脊破损处看到它早已暗淡的线装。
只一眼万殊就可以断定,这种线头零乱的装订方式不可能出自工坊,因为书商绝不可能容忍手艺如此糟糕之人在自己合作的印刷工坊里骗吃骗喝。这样一本破书会有什么重要的?
看卡米耶捧着那本占星笔记的样子,几乎要让人误以为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听到万殊的回答之后,卡米耶面色古怪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接着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当然!在白石镇这种地方,像『上时』这种东西肯定是随处可见。不光是樵夫,就连乡下的洗衣妇人、搬运工、面包师傅和酒馆老板都会这么一手。嗯哼?这么说来,我不久前才碰到过一个流鼻涕的小孩,以此类推,他应该也会这一招才是。」
万殊瞳孔一缩。
眼前这人刚刚若无其事地说出了那个秘律的简称。到底只是出于凑巧,还是他真的知道那个秘律的全名?
但现在不是时候,更值得注意的是——
在卡米耶提到流鼻涕的小孩时,万殊的脑海里一时之间只能想到一个名字:那就是埃尔文,附近猎户家的次子。
他的父亲在万殊刚搬来的时候帮忙清理过这附近的野兽,还指点过该如何安置篱笆等等杂事。
若是没有他们的帮助,万殊现在居住的这栋不甚牢靠的小屋肯定没法这么快就被建立起来。
万殊的眼神变得冷硬,声音像是饿虎在低吼:「你把那孩子怎么了?」
卡米耶没有去看万殊此刻的表情,只是低头仔细检视手中那本老旧的占星笔记。
他翻得很快,动作灵活利落,纸页沙沙作响。
「我想樵夫可不敢用这种语气说话。放心吧,我没有对他怎么样,只是凑巧从他头顶经过而已。」
万殊仔细端详对方好一会儿,大约有好几分钟的时间。
在合上笔记的时候,卡米耶的脸上无疑显出满意的神色。
「怎么,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在抬头的这一刻,他看见万殊脸上的表情,不禁失笑出声:「我真的没有对那孩子做过什么,任何事情……难道还需要我发誓不成?」
「退一步来说,就算我愿意发誓,难道你就会相信我了?」
「我对你们的事迹早有耳闻,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点就是侍锋者们普遍缺乏幽默感,可惜一直没能亲眼见识。不过嘛……你今天的表现足以证明这些传闻不假。」
贝兰提亚的国教是侍奉火之至尊的大光明宫,在明面上被分为六宫,分别主掌宫内各类事务。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大光明宫同时还拥有一支并未放在明面上的特殊部队,专门负责处理一切见不得人的公务。
他们将会无情地打击任何被认定为火之至尊的敌人的组织,个人,或是非人实体。
不论面对的是面目可憎的杀手,又或者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一旦确定对方是自己的目标,他们都将毫不畏惧、同时也毫不手软地将其处理干净。
人们在暗地里将这支部队称为大光明宫的第七宫,能令不懂事的孩子们也止住哭声的第七宫。
这座臭名昭著的第七宫就是卡米耶口中的光明之锋,所属的成员们被冠以侍锋者之名。
先前令兰道夫的摧刃失效的上时,正是侍锋者们最具代表性的几种隐匣秘律之一。
这家伙认得【上时】。他曾经是我们之中的一员,又或者是……敌人?
万殊眼神冷酷,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如果你碰了那孩子身上的一根毫毛,我就会让你知道,关于第七宫的其他传闻也都是真的。我发誓,它们会比你的悔恨更加真实。」
他的话说得是如此认真,以至于卡米耶不得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他注视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眼的青年天降人,注意到对方的双眼中有某种黑暗的东西在闪烁。
是的,货真价实……这种唯有从极其惨烈的厮杀中幸存的人才拥有的眼神。
卡米耶的手背上升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并且久违地感受到兴奋,只因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由传承悠久的古老宗派所训练出来的纯粹的杀人机器。
那是远比以人类血肉灵魂为食的孽祟更为可怕的东西。
侍锋者,以净界武士为猎物之人。他会比我更强吗,还是说胜者会是我?噢,不,不要试探……实在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正如年轻的净界武士在刚刚塑造出摧刃之后往往会想要找个什么东西砍一砍,试试自己的力量一样:在得到那位隐秘至尊的赐福之后,卡米耶意识到自己在近年来正变得比以往更加容易冲动。
年少时那股好战的热血似乎再一次在他的心底苏醒,好在他仍旧能够靠着自己这些年磨练出来的意志力压下这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没有必要和他在这里起冲突。卡米耶深呼吸两次,压下自己心底的战斗欲望。
听着,卡米耶,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和侍锋者起冲突,不要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尽快离开。和他纠缠对我们的计划而言毫无益处。
卡米耶用颤抖的手将那本占星笔记收进自己的斗篷内侧,停顿数秒,用重又恢复冷静的双眼看向万殊:「请不必担心,我们无意干扰你的任务,这次的碰面纯粹出于偶然。我和兰道夫先生本来是约在几日后就近找一个地点见面,但手下刚巧有人发现了他的行踪,我因为过于担心这本书的安危,这才一路追了过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事先完全不知道他打算要强占这间屋子,也不知道你是这儿的主人。」
我的「任务」?最好是有那种东西,但他的误会或许也没有什么坏处。
万殊对卡米耶的回答不置可否:「不如你先说说看,你们拿这本笔记是打算要做些什么。」
卡米耶后退到那片流动的水幕中,露出思索之色。
「是吗,『我们打算要做些什么?』」似乎是因为觉得滑稽似的,他忍不住低笑出声,「看看我们是谁,再想想我们还能做什么。答案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他抬起右手,转动手腕,将手背朝向万殊的方向,黑色的戒指反射出微弱的荧光。
在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卡米耶身后的水幕似乎是收到指令,在半空中变形、舒展,扩张成一片层层叠叠、冻结在半空的海浪。
「不妄自菲薄地说,我们异影教派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隐秘教派,和我们同等规模的教派数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当然,我们要做的也没什么稀奇,就是所有隐秘教派都会做的事情:低调传教,组织教徒,秘密集会,最后举行仪式。仅此而已。」
卡米耶看向万殊,缓缓屈起五指,从他背后升腾到头顶之上的漆黑海浪开始向前蔓延。
他打算做什么,我要用临具术吗?但那把摧刃——万殊对这个想法感到一阵抗拒:不行,我的身后还有其他人!
卡米耶猛地握紧拳头,那片漆黑的流体在瞬间失去束缚,受重力牵引向前重重落下。
与此同时,一片诡异的灰色浓雾凭空出现,横亘在万殊和卡米耶之间,这是万殊再不愿动用的那柄摧刃显露人世的前兆。他几乎就要伸手探进浓雾将它拔出。
但就在双方碰撞的前一秒,万殊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是一次试探,而不是一次攻击。
他迅速收手,停住了手中的临具术,也没再做出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重重水幕奔腾而下。
正如万殊所预料的那般,这看起来危险而沉重的水幕并未像瀑布般砸落地板,而是在下落过程中忽然收紧,沿着某种不可见的轨道向着底部的一点聚拢,形成一个更大、也更为稀薄的球形水面。
透过这面水幕,万殊可以看见卡米耶影影绰绰的身影弯曲了一下,那是他在对万殊欠身道别。
一种极为特别的秘律,甚至能够带着净界武士穿越障碍。万殊在过去从未曾见过这种用法。难道说这就是异影教派内部的某种传承?
卡米耶的身影随着下沉的水幕远去,他的声音仍在空中震荡:「侍锋者大人,请你不要担心!我们不会干扰你的任务,因此希望你也不要干涉我们的活动。我向你承诺,我们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只要你愿意听从我们的建议。」
不,现在我的身上可没有什么任务,我也不关心你又策划了什么狗屁活动。
等到确认对方去意已决,万殊就这样漠然看着面前这股逐渐收拢,直至最后终于消失不见的漆黑水球,解除了手中的临具术。浓浓的灰雾如出现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散去。
我只在乎我的计划,那是最后一份计划……那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
这次突如其来的会面也如它开始那般突然结束了。
万殊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这才没有暴露自己的摧刃,不然之后会引来什么新的麻烦还未可知。
房间重回寂静,只剩下万殊和那位仍旧昏迷不醒的净界武士,就像是卡米耶从未来过。
万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闭上双眼回忆着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咀嚼着这三个新鲜的名字:「异影教派,卡米耶……还有兰道夫。」
只要没有当面发生冲突,自己没有使出摧刃,那就算得上是好事。
他的鼻子再次捕捉到对方离开后残余在空气里的香气。
也许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什么叫做「你们不会干扰我的任务,只要我不干涉你们的行动」?
万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半是嘲讽、半是轻蔑的笑意:卡米耶,你身上的气味或许其他人不太熟悉,但是否有点太小瞧侍锋者的见识?
这种令人皱眉的异香是一种特殊的兴奋剂,它会吸引四处游荡的孽祟前来狩猎,令它们因过度的兴奋而发狂,随后撕碎、吞吃一切沾上这股味道的东西。
光明之锋偶尔会在事成之后的现场少量使用这种香料,令循味而来的孽祟将线索破坏殆尽,并借此掩盖他们行动的痕迹。
假如万殊对此一无所知,一旦他在雨过天晴之后走出家门,那么沾染上了这种香气的他在孽祟眼中必将如沙漠中的绿洲一般显眼。
他走到窗边,将窗口推到最大,以便使屋内的那股奇异香味能够飘散出去。
雨幕绵密,风势猛烈,这股气味传不出多远,将会很快消散殆尽。
不论你的目的是为了试探,还是想要借孽祟之手给我带来一些麻烦,你都打错了算盘,卡米耶。万殊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我讨厌别人装模作样,更讨厌有人在我的计划上节外生枝,而你刚好占齐了我最讨厌的头两件事情。
也许你会需要一个教训。等到有空的时候,我不介意给你提供一个学习的机会。
万殊把昏迷不醒的兰道夫扛在肩上,走下楼梯,穿过客厅和走廊,来到半露天的工作间里,接着用一勺凉水将其狠狠泼醒。
「现在,」他低头看向兰道夫,沉声命令道,「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